内容提要：
公共演讲作为观点传递、文化认同、身份唤醒、国际传播的重要交流媒介,其在数字平台广泛传播中国文化形象的潜力和创新路径亟待挖掘。本文以TED数字平台发布的中国文化类英文演讲视频及其相关评论为研究对象,重点分析身份、主题、话语和视觉方面的创新实践。研究发现,诸多涉华话题引发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互动,为搭建文明交流互鉴的对话空间贡献了积极力量,也让开放包容、和谐共生的中国形象进一步凸显。研究指出,涉华文化类公共演讲亟待超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单一回溯,转而聚焦于构建既蕴含深厚文化底蕴,又彰显新时代活力的典范与创新相融共生的文化形象;发掘更多“有故事的人”来展现日常生活视域的多面多彩中国将有益于打造融通中外的共享意义空间;创意动画叙事带给数字化公共演讲以新的活力,同时也需警觉泛娱乐化导致文化失焦的问题。 关键词：中国文化形象；国际传播；TED演讲；创新实践 一、数字平台的公共演讲：文化形象建构和传播的重要媒介 数字化时代,社交媒体主导的互动性交流愈发深入,全球多维而立体的社会文化形象借由网络平台得以展现。曾经主要为面对面或在广播电视媒体中出现的公共演讲愈来愈重视通过数字媒体触及和连接更为广泛的群体。TED公共演讲即是其中颇具知名度和影响力的交流平台。TED始于1984年,最初是致力于讨论技术(Technology)、娱乐(Entertainment)和设计(Design)的TED大会,后来发展为通过公共演讲传播有价值的思想的非营利组织。该组织于 2006年开始在其官方网站TED.com以及 YouTube 官方账号发布TED大会演讲视频,如今涵盖科技、娱乐、文化、艺术、教育、商业、管理、环境保护等诸多领域。TED掌门人安德森(Anderson)认为,演讲这一人类极其古老的艺术正在互联网时代获得新生,“无论今天公共演讲有多么重要,未来只会更加重要”。 截至2024年6月30日,TED的YouTube账号“TED”拥有2480万订阅者,共发布4783个视频,总观看量超27亿次,其中涉华演讲视频有215个,成为传播中国相关知识、思想、理念、创新,以及推动探讨各类社会议题和公益事业的重要平台。尽管TED的涉华演讲视频已渐具规模和传播力,但我国的相关专题研究却较为局限。或许由于TED演讲以英文为主要语言,外国语言学领域的研究占据主导地位。部分学者聚焦于TED演讲在英语教学方面的应用,包括高校英语视听说中的应用、英语演讲课程的任务设计与实践等;部分学者以TED演讲为语料,从元语用视角揭示受众元话语所体现的元语用意识,从批评隐喻分析考察演讲中的概念隐喻及其功能特征,从评价理论视域分析演讲中的积极话语等。这些围绕语言学展开的研究成果有助于提升演讲中的语言运用能力和跨文化交际能力,但从整体扩大涉华演讲的辐射面和影响力来说,还亟须借助传播学的力量。 目前传播学视野的TED研究以个案分析为主,从平台特征、讲好中国故事、形象塑造、传播方式等视角展开,提出善用该国际平台发声,争取主动权,对外传播中国形象。在平台特征方面,研究指出,我国在演讲形式、传播方式等方面处于劣势,海外观众的差异化需求难以得到较好满足,通过TED这个受众群体广泛、传播效果较好的平台,借助演讲的方式、精英群体的参与,是推进国家形象国际传播的有益探索。在讲好中国故事、塑造中国形象层面,研究者通过分析TED演讲探究讲好中国故事的策略,剖析演讲中呈现的多元化的中国形象。有研究指出,具有海外学习或工作背景的华人精英在演讲中较为理性客观讲述中国社会问题,不一味突出正面形象,也不回避负面问题,能在中国形象国际传播中起到针对性化解疑问的效果。同时,来自不同行业的TED演讲者实现了中国故事对外传播主体的多元化,有助于多层次、多视角传播,但平台中有上百个TED中文演讲无英文字幕,影响中国故事传播范围。在传播方式层面,研究者借助创新扩散、使用与满足等传播学理论,分析TED演讲的知识传播。学者针对科技类演讲展开的研究发现,TED视频打破了“ 传统的科学家—调解人—公众三角化传播模式”,运用通俗化、科学化、情感化和趣味化的演讲方式实现了科学家直面公众的对话,很大程度提升了科学传播的效果。 除了科技、政治、经济与环保主题的演讲外,近年来TED的涉华视频中有相当数量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中国文化类演讲。例如,教育工作者坎皮西(Campisi)讲述的中国十二生肖的故事在TED官网的浏览量超过739万;贝莱米(Bellaimey) 在题为《阴阳隐藏的秘密》的演讲中介绍了中国哲学思想“阴阳”的概念,浏览量超过478万;中学生徐凯文(Canwen Xu)在题为《我不是你刻板印象中的亚裔》的演讲中探讨了亚裔群体面临的刻板印象与文化适应问题,其浏览量超过376万。目前针对涉华文化类演讲视频的专题研究较为匮乏,这个可以直面海外受众且颇具文化创新精神的国际传播平台处于研究罅隙。 演讲学研究的资深学者卢卡斯(Lucas)将公共演讲界定为“将个人的观点通过与他人分享并影响他人的态度从而达到公共化的一种途径”,以及“一种能量赋予的形式”,有可能促使个体“ 改变自己、改变世界”。公共演讲作为观点传递、文化认同、身份唤醒、国际传播的重要交流媒介,其在数字平台广泛传播中国文化形象的潜力和创新路径亟待挖掘。从传播学的多维要素出发,系统探究传播者、传播内容和方式以及传播效果,对于增强数字平台公共演讲的效能和影响力具有学术参考和实践价值。基于此,本文以TED官网和YouTube平台官方账号“ TED” 截至2024年6月30日所发布的76个与中国文化相关的英文演讲视频及其相关评论为研究对象,主要采用文本分析法从演讲主体、演讲内容、演讲话语和视觉元素这四个方面展开系统研究,重点关注身份、主题、话语和视觉方面的创新实践。 二、善用语用身份：增强文化认同 语用身份是“特定的社会身份在语言交际语境中的实际体现、运用甚至虚构”,具有交际依赖性、动态性、可塑性、资源性、主观性、目的性甚至修辞性等特点,带有建构主义色彩,是对基于个体或群体的社会属性、社会地位或成员关系的传统本质主义身份观的一种“革新”。在演讲中,演讲者往往根据演讲主题和语境选择建构不同的语用身份。 TED中国文化类演讲视频中有较多华裔演讲者,他们往往会强调其华人身份,讲述其在中国出生、成长或学习、工作的经历,由此在搭建文化认同的基础上开启中国文化议题的探讨。例如, 演讲者薛(Hsueh)是一名企业家,在演讲《轻松学习阅读汉字》中她选择从文化关系维度和亲属关系维度构建语用身份:“我在台湾地区长大,是一名书法家的女儿。”以此拉近与想学习汉语的受众的心理距离,进而增强其后她所提出的Chineasy汉语学习法的可信度。再如,演讲者赵(Zhao)在题为《中国建筑:从传统到和谐》的演讲中说:“我感觉非常幸运,因为我出生于西安并在这里长大。”这一西安出生的身份背景为演讲者提供了个体经验和情感联结,从而为其在演讲中介绍西安的古建筑提供了合理性。 跨文化身份指演讲者本身具有跨文化的生活经历,如到中国留学、工作的外国人,抑或是在海外生活学习的中国人。他们集两种或多种文化身份于一身,跨文化人格(intercultural personhood)更具开放性和包容性,往往能以他者视角揭示误解、发掘新知、讲述跨文化困境等。演讲者迪希特瓦尔德(Dychtwald)在题为《西方对中国千禧一代的三大错误认知》的演讲中说:“事实上我不是中国人,我在2010年第一次来到中国。”他在凸显其跨文化身份后展开演讲,有利于揭示跨文化认知的误区。中国留学生吴(Wu)在题为《中国人看大马华语》的演讲中凸显其马来西亚留学生的身份,令其在谈论华语在不同区域使用中的差异时更具接近性和说服力。《中国出生,美国成长》的演讲者讲述了其双重身份所面临的跨文化困境。这些跨文化身份人群具有协商差异的意愿和整合多元文化要素的能力。这一类演讲者常使用第一人称复数用语,如“we”“us”“our”来拉近与受众之间的距离,增强演讲的传播效果。 隐匿身份指演讲者采用背景化或身份弱化、遮蔽的方式,通过“模糊、笼统、泛化的语言表达方式消除、淡化,甚至放弃个人在当前交际情境下的默认身份,避免个人介入”。这样的语用身份在传统媒体时代较难发挥作用,因为公共演讲这种传播形式自诞生以来便与演讲者的具身性相生相伴。然而在媒体形式愈发多元化的当下,借助隐匿身份,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呈现演讲内容成为潮流。部分演讲视频创新性地采用动画形式来讲述与中国文化相关的故事主题,由专业人士配音,演讲者既不出现在任何画面中,也不告知其国籍、职业、性别、年龄等身份,而是多采用“she”“he”“it”“they”等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通过描述某种情境特征来展开演讲。隐匿身份为演讲者拓宽了表达空间,摆脱了个人身份、背景等因素的束缚。 调用他者身份是指演讲者通过反复提及他人的方式刻意调用他者身份或积极建构与他者之间的联系来增强演讲的吸引力。所调用的他者或为名人,或为有故事的人。如李小龙之女李香凝在《李小龙能教我们如何过得充实》(What Bruce Lee can teach us about living fully)的演讲中,调用了名人李小龙的身份来开场:“我今天不是以一个研究员、教育家、专家或生活导师的身份来这里的,而是作为李小龙的学生和女儿以及作为自我成长的学习者来到这里。”再如,题为《在中国的十年中学到五个人生哲理》的演讲开头,演讲者詹森(Janssen)提及了毕业时同班同学的经历,“她出生于佛罗里达,为了工作搬到得克萨斯,这是她人生第一次长途旅程,她对此感到紧张……你知道,每个人都给予她鼓励。”演讲者细致描述同学从佛罗里达远赴得克萨斯工作的经历,通过调用远赴异乡的他者身份,为自身赴异国的身份做铺垫,也在多重故事中增强了演讲的吸引力和对特定观点的强化。 综上所述,TED中国文化演讲者通过选择凸显其华人身份、跨文化身份以及建构隐匿身份或调用他者身份的方式,灵活运用语用身份的附加值,增强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为议题注入更丰富的文化背景和情感色彩,进一步强化全球性的社群意识。 三、融合古韵新风：传统文化挖掘与当代多元文化探索 从演讲主题分布上看,独具魅力和张力的中国传统文化形象占据主导地位,当代中国的多元文化形象亟待探索和凸显。本研究所考察的这76个TED中国文化类演讲从主题上可以分为四大类: 传统文化(42%)、跨文化经验(38%)、汉语学习(15%) 和其他(5%)。传统文化的历史积淀与深厚底蕴、国际受众对异质文化的好奇和了解需求、文化惯性的推动等主动和被动因素交织,让传统中国的形象在TED平台较为根深蒂固。即便在汉语学习主题下,不少演讲内容依旧回到古老中国的讲述框架中。诚如中国国家形象全球调查报告所反映的,当代文化符号在海外的认知度普遍落后于传统文化符号,“历史悠久、充满魅力的东方大国”仍是海外受访者对中国的突出印象。中国文化形象的国际传播有必要在传承与创新中避免自我东方化,积极展现更多元的中国文化主题。 TED演讲中的中国传统文化主要涵盖中国传统民俗文化、传统哲学思想和历史文化故事这三个方面,该主题下的创新实践主要表现在充分挖掘传统文化的内涵与特色,巧妙地将古老智慧与现代生活相融合、与全球文化语境相联系,不断推动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传统民俗文化的演讲涉及十二生肖的由来和现实应用,传统珍宝在当代的重生,传统工艺中的材料、设计和生活理念,古典乐器讲解和表演等。演讲者不仅尝试讲好中国传统文化故事,而且积极探索东西方文化对话的独特方式。一些演讲者通过古筝、京剧、旗舞等表演形式展现中国音乐文化的独特魅力和深厚底蕴。如演讲者刘(Liu)用古筝表演了中国乐曲“战台风” 和西方流行音乐“ see you again”。评论区有网友说自己在整个听的过程中一动未动(I didn’t even move once while watching this whole video);有网友用一连串的感叹号赞美乐曲的“美妙”和“精妙” (Wow!!! This is beautiful!!!! So intricate I love it!);还有网友表示:“总在影视剧中看见古筝,一直想在现实生活中见一次,现在终于看见并听见了。”这些演讲突出展现了中国民俗文化在新时代的创新活力和持续影响力。 传统哲学思想主题的演讲注重在中外共通的意义空间中,通过案例故事深入浅出地剖析中国传统哲学中的辩证思维和深刻哲理。演讲《阴阳隐藏的秘密》通过小麦的生长与收割、经典电影《星球大战》中的角色等来阐释抽象的阴阳概念。《禅宗公案:伤透脑筋的不解之谜》解释了何为 禅宗“公案”(Koans)——“令人不解、寓意不明的哲学思想实验”,讲述如何习得与迷茫和矛盾共存的方法,强调放下执念、摒除二元对立的思维、不被一叶障目等方能抵达“开悟的境界”。 历史文化类故事的演讲善于挖掘颇具代表性的中国文化符号,并揭示该符号在中国历史文化长河中的意义,还尝试将其与全球文化语境相联系。例如,《茶的历史》这一演讲不仅介绍了茶在古代中国的发现及其流传至世界各地的过程,还将茶的发展演变与全球文化的发展紧密联系起来,生动诠释了“ 沏茶的方法和全球文化的种类一样繁多”的理念。 在神话故事的讲述中,演讲者以《中国神话:白蛇传》为例,通过白素贞之子文曲星的故事形象地展现了中国的孝道精神,积极传播中国文化的内核。此外,在《什么让中国的长城如此特别》的演讲中,演讲者通过今昔对比突出了长城从过去的防御工事演变为如今迎接众多海外游客的景点,突出了历史变迁中的中国文化形象。 多重文化背景下的身份认同问题是全球化浪潮下的突出困境,以跨文化体验为主题的演讲引发了世界各地网民的共鸣,视频下发表的评论将演讲中的涉华议题延展为全球性的文化对话与反思,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不同文化背景下个体与群体间的相互理解与尊重。例如,演讲者莱顿弗罗斯特(Leydenfrost) 是一名被中国家庭抚养到一岁后被美国人收养的女孩,她在演讲中表示:“对于国际收养者而言,我很难找到自己的身份定位,很难在亚洲人和美国人之间找到平衡,我对自己的背景或历史一无所知。”类似主题的演讲《我不是你刻板印象中的亚裔》视频下有5000多条评论,有网友表示听了演讲想哭,“有人把这一切都说出来真是太好了”(It was just nice to have someone say this all out);还有网友留言:“我很喜欢评论区大家分享的个人经历,我从未如此为自己的身份而自豪。”这一类演讲所引发的讨论已不局限于华裔身份、亚裔身份,而是在跨文化的对话中拓展为文化休克的调适和文化身份的确认。注重差异性、关联性和流动性的形象建构有助于不同文化群体弥合因差异而造成的裂痕和对立,有益于在对话中传播,在传播中对话。 以跨文化体验为主题的演讲还包括从刻板印象到全新认知的讲述。这类演讲者通常是在亲历中国后,对中国文化的认知经历了深刻转变,希望通过演讲让更多人了解和理解真实而多维的中国。例如,在题为《克服先入为主的想法》的演讲中,演讲者达斯特曼(Dustman) 首先列举了一些对中国常见的刻板印象,如环境污染、吃狗肉、开车技术差、许多天才等,并让有相似看法的现场观众举手示意。接着,演讲者分享了自己在中国的一些经历,提出通过主动接触才能更接近事实,并鼓励大家保持开放的思维,主动拥抱全新的文化。在题为《在中国的十年和十条拯救人生的经验》的演讲中,演讲者侯赛因(Hussai)指出中国重视教育不仅仅体现在学科方面,还体现在课外专业技能的教育上,如绘画、钢琴等。他举例说明中国学生并不是刻板印象中的“书呆子”“学习机器”,而是在全方位发展,接受多样的培养与教育。这一类包含真实体验和跨文化视角的演讲能让海外受众意识到偏见的存在,并感受到复杂多样的中国面貌。 在TED关于中国文化的演讲中,汉语学习成为一个热门主题,涌现出如《轻松学习阅读汉字》《没有字母的语言》《非传统方式的中文教学》《中国汉字如何改变英语语言教育》等演讲,不仅讲述汉语学习的方法和重要性、对其他语言学习的影响,还常常追溯汉语的悠久历史,并借此讲述中国文化的发展变迁史。例如,在题为《轻松学习阅读汉字》的演讲中,演讲者结合古汉字与历史,阐释“出” 字的含义:“在古代中国,‘出’字的一重意思是‘流放’,因为中国皇帝会把政敌流放到‘山’上。”汉字作为承载着中国悠久历史文化的重要符号,持续吸引着海外受众了解和理解中国文化。 四、话语表达：诉诸理性、情感和人格 公共演讲致力于让演讲者和受众在话语互动过程中寻求一致并达成认同,话语表达方式对于推动共识和激发共鸣至关重要。亚里士多德推崇的公共演讲的三大修辞手段——诉诸理性(logos)、诉诸情感(pathos)、诉诸人格(ethos),在数字时代依然具有显著价值,有益于实现演讲的启发、鼓舞、劝服等功能。TED演讲者巧妙运用这三种话语方式讲述中国文化故事,传播生动而立体的中国文化形象。 在诉诸理性方面,清晰的逻辑框架和有条理的论述是基础,通过类比、数据等方式让信息和知识易于接收和消化是关键。在题为《中国汉字如何改变英语语言教育》中,演讲者斯托林(Stalling)在讲述汉字与英语语言教学的关系时,借助中文 “ 吟歌丽诗” 与“English”的谐音,以及所吟唱的诗歌《早发白帝城》巧妙而有趣地将中英文联系起来。演讲者金(Jin)将特斯拉和比亚迪的新能源汽车的价位和续航里程等进行细致比较,用详实的数据说明中国在科教文化方面的发展步伐。 诉诸情感在公共演讲中是一种强大而普遍的话语方式。演讲者通过语音语调、遣词用句、肢体语言等将内心的情感传递给受众,以期引发情绪感染和情感共鸣。例如,演讲者詹森(Janssen)在题为《在中国的十年中学到的五个人生哲理》演讲中连续使用了五个形容词最高级(the most)来谈他对中国的看法——惊讶的(amazing)、无可匹敌的(unparalleled)、无法比较的(unmatched)、无法克制的(uncontainable)、令人兴奋的( exhilarating)——充分调动受众情绪,进而传递观点。此外,将爱、勇气、梦想、自由等能够引发共鸣的情感元叙事融入演讲之中,通过情感连接触动受众内心,往往引发热议。例如,中国古典爱情故事《梁祝》的演讲评论区,不少海外网友在讨论中国神话故事中女扮男装的桥段以及蝴蝶的象征意义。中国传统故事中所传递的对浪漫、自由、幸福的追求成为跨文化群体情感连接的桥梁。 在数字平台的公共演讲中,演讲者通过介绍自身背景、个性特质、独特经历、信誉成就、价值观等展现其人格魅力,让受众借由信任演讲者而潜移默化地认可其演讲内容,这种诉诸人格的话语方式颇具感染力和说服力。演讲者迪希特瓦尔德(Dychtwald) 在题为《西方对中国千禧一代的三大错误认知》的演讲中以一个在中国居住10年的普通人视角阐述了中国近年来发生的巨大进步,如GDP增长、教育发展等,并强调中国现阶段仍存在诸如贫富差距、技术滞后等问题,同时指出西方国家也同样不是完美的。对此演讲,网友Oh Gott评论道:“这是了解中国的良好开端。终于有人不再声称自己对中国了如指掌,不再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话。希望演讲能继续以这种方式呈现。” 真诚与谦逊话语能增强信任、减少抵触,在演讲中建立良好的沟通关系。文化自信不仅意味着讲述成就,也包含直面问题和尊重异文化,让文化形象不再停留于静态的展示,而是迈向动态的、开放的交流与对话。这样的文化自信是成熟而深刻的,它让文化的生命力在自我审视、多元对话中不断延续和增强。 五、视觉元素：从辅助走向引领 数字时代背景下TED公共演讲中的视觉元素逐渐由视觉辅助(visual aid)演变为视觉先锋引领(visual pilot),其对于降低跨文化交流壁垒、提升内容的广泛关注度至关重要。数字媒体平台中早期的公共演讲在形式上与线下的公共演讲基本一致,以演讲者口述为主,辅以必要的视觉元素,如大屏幕中显示对比照片、数据图表、人物简介、故事概要等,或者在现场展示书籍、海报、艺术作品、手工艺品、科技产品、创新装置等实物。近年来,TED公共演讲中对于各种创意视觉元素的运用愈发显著。本研究所考察的这76个TED中国文化类演讲样本中,传统演讲形式占据六成,创新样态的演讲占据近四成,例如动画形式的演讲有17个,占据总样本量的22%,表演形式的演讲有11个,占据总样本量的14%。 值得指出的是,所研究样本中,观看量排名前10的视频有8个都采用了动画形式,这表明视觉元素的创新应用成为提升涉华TED演讲的传播力与影响力的一个关键因素。位列第一的是题为《中国生肖的神话故事》(The myth behind the chinese zodiac)的演讲,采用全动画的方式讲述十二生肖顺序的由来传说以及与天干地支的关联,观看量超过739万,点赞量超过12万。同一主题的非动画形式演讲《中国十二生肖的介绍》 (The Chinese zodiac, explained) 的受关注度则大为逊色,为123万播放量,2万点赞量。动画视频结合了图像、音频、动态效果,将生涩的概念、复杂的过程、虚幻的形象等以清晰有趣、栩栩如生的方式呈现出来,更易于为国际受众认知和理解。 创意动画形式,如将中国传统水墨画与皮影戏相结合,则进一步推动了涉华TED演讲视频的吸引力,成为现代演讲艺术的一种创新趋势。《美猴王是如何逃离地府的》(How the Monkey King escaped the under world)和《白蛇传》(The Chinese myth of immortal white snake)的演讲都是巧妙借助水墨画的深邃意境来营造背景氛围,精心设计皮影戏元素来塑造生动的人物、讲述曲折的故事。独特的视觉创新实践赋予了中国传统文化故事以鲜活的生命力和丰富的想象空间。不少网友在评论区表示喜欢这种“ 古香古色”(antique)、“非常棒”(how nice)的动画视频,“请多多上新此类神话故事视频” (more Chinese mythology)。受此启发,创意动画演讲在后续的创作实践中可以大胆汲取中国传统艺术的精髓,剪纸、泥塑、木偶、年画等表意手法,辅以唢呐、二胡、古筝、古琴等乐器音响,形成民族特色浓郁、具有持续冲击力的系列精品。 将表演形式融入演讲中的视频也赢得较高的观看量和点赞量。所研究的样本中,一些演讲者将古筝、二胡演奏,以及旗舞、京剧、舞狮、民族舞蹈融入演讲,让音符、肢体语言与话语交织,极大地丰富了演讲的内容层次感和表现张力,用独特的艺术语言生动诠释了演讲的主题,有利于跨文化的受众深切感受中国文化的魅力和张力。此外,说唱、快闪等现代流行文化元素的加入,让演讲迸发出青春活力,颇具时代感和吸引力。这些利用视听元素营造出独特氛围的演讲方式将数字时代的演讲转变为一种极具感染力的表达方式,一种综合艺术的表现形式,一个全方位、多感官的体验空间,推动着各类知识的普及和多元文化的启迪。 六、结语与启示 总体而言,中国文化形象借力于TED这个具有全球影响力的数字化公共演讲平台实现了面向国际受众的广泛传播。诸多涉华话题引发不同文化背景的群体之间的对话,为搭建文明交流互鉴的对话空间贡献了积极力量,也让开放包容、和谐共生的中国形象进一步凸显。 本研究主要基于传播学视角,从传播者、传播内容、传播方式和传播效果层面出发,对TED的涉华文化类视频展开系统研究,以期借助国际化数字平台持续讲好中国故事,进而推动鲜活立体的中国文化形象的国际传播。具体而言,在公共演讲中,合理建构语用身份,从微观的个体经验出发讲述故事往往能促进共情、推动文化认同;在当前的主题内容框架下,古老中国的形象较为根深蒂固,当代中国文化故事正逐步崭露头角;从视频的观看量、点赞量、评论等效果数据来反观传播方式可以发现,人文主义、跨文化经历、对爱和平等自由的追求等全球共享的文化叙事在国际化数字平台更具黏附力和动员力,谦逊的、人格化、个性化的表达方式更受青睐,具有视觉创新的演讲视频具有持续的吸引力和较明显的长尾效应。 此外,本文尝试基于研究过程中所发现的一些问题来提出针对性的创新优化路径。首先,中国文化类演讲主题亟待超越对传统文化故事的单一回溯,转而聚焦于构建既蕴含深厚文化底蕴,又彰显时代活力的典范与创新相融共生的文化形象。当前的中国文化类TED演讲存在传统文化意象与现代中国形象之间的严重失衡。九成以上的样本都在讲述古老中国,从而限制了现代中国、全球中国、未来中国的图景展开。仅有的几个讲述现代中国发展的演讲视频自发布之后热度攀升极快。例如,《世界可以从中国的创新剧本中学到什么》(What the world can learn from China’s innovation playbook)介绍中国从高科技到商业技术再到日常技术的创新浪潮,发布于2023年,不到一年时间观看量超过300万。这说明国际受众对于全球化进程中的多元中国面貌具有极高兴趣和认知需求。现代中国的成就、挑战和机遇是构建真实立体国家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诚如李(Li)在演讲《中国》中论述的:“更多人喜欢古代中国,但现代中国的方方面面都更加便捷和高效”。涉华公共演讲需要探索更多元的文化主题,将历史与现代相结合,增进国际受众对于中国文化的连续性和现代性的理解,积极传递中国文化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包容与延展、自信与开放的面向。 其次,发掘更多“有故事的人”来展现多层次、多维度、多色彩的中国形象成为亟待解决的关卡。公共演讲这一传播形式自其诞生起便与演讲者的具身性紧密相连。所研究的样本中,演讲者多为华裔、华侨或具有中国生活经验的外国人,他们是对外传播中国形象的重要“桥接社群”,但中国本土声音的长期缺失容易导致对中国的理解和认知出现偏差和片面化,比如前文提及的主题失衡问题。因此,积极推介本土演讲者势在必行。除了我国各领域的创新引领者、社会变革者、国际交流者等精英群体,还可以鼓励不同领域和背景、各个年龄层级的普通人积极加入讲好中国故事的行列。贴近和回应人们日常生活的价值取向和情感诉求,与受众的生活经验共鸣,更加符合当代社会大众的审美需求。日常性、生活化、具有人格魅力的“淡色中国”更易打造融通中外的共享意义空间,从而促进跨文化的交往与对话。此外,TED平台现有的诸多中文演讲视频可以尝试借助AI技术实现多语言字幕甚至多语言音频,进而拓宽涉华演讲在全球的辐射面和影响力。 最后,动画视频形式的TED演讲在国际社交媒体中的“频繁出圈”似乎又挑战了公共演讲一直以来推崇的具身性。以隐匿身份、旁观者视角辅以创意动画来表达观点、阐述思想的多模态话语带给数字化公共演讲以新的活力,同时也存在泛娱乐化导致文化失焦的问题。例如在动画形式的演讲《谁是孔子?》的视频评论区,不少网友采用戏谑话语不断消解该主题的知识性和严肃性,极大削弱了理性认知和良性互动。安德森曾热切期盼演讲中不断迸发出思想火花:“在公共演讲中,唯一真正重要的东西不是自信,不是舞台展示,也不是流利的语言,而是有价值的思想。”概言之,无论何许人也,无论“身”在何方(具身抑或离身),无论话题新旧,真诚与思想是公共演讲中亘古不变的共鸣之弦。 原文刊载于《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5年第1期。
作者 辛 静，华中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 黄榕欣，福州理工学院传媒与艺术学院助教，华中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