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式人工智能赋能下国际认知战的茧房重构与安全防御——基于OODA循环理论

现有研究已关注到生成式人工智能对认知战的赋能作用。陈万球认为，生成式人工智能是能够基于数据自主生成文本、图像、视频等多模态内容的人工智能技术，在认知战国际传播中的作用体现为“双向赋能”。曾庆鸣发现，ChatGPT可通过选择性呈现信息、伪造事实等手段，引导用户对美国对外政策的正向认知，生成的内容在情感层面呈现“极化动员”特征。刘丽娜认为，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构建“全息叙事系统”，辅助“入茧者”接触异质信息，突破叙事茧房。由此可知，学界已经充分认识到人工智能对于认知战的价值，但对其在国际传播中如何重构叙事茧房以及如何有针对性构建防御体系的探讨仍显不足。因此，本研究聚焦两个核心问题：（1）生成式人工智能通过哪些机制构建国际传播中的叙事茧房？（2）如何从技术、制度与认知层面构建认知域安全防御路径？通过这两个问题的探讨，拓展叙事茧房理论的技术维度，弥补传统研究对人工智能变量关注不足的问题。

国际认知战是国际传播领域的特殊对抗形式，以目标群体的“人脑—思维”为作战空间，通过信息建构、叙事渗透、认知引导等系统性手段操纵认知，进而影响目标群体的信念形成、决策判断与实际行为，最终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动态过程。国际认知战跟人们常说的信息战、心理战不同。信息战聚焦于“控制信息流”，心理战侧重于“情绪冲击”，而认知战更强调“长期认知结构的重塑”。在国际传播场景中，认知战的核心是通过叙事操纵影响跨国受众对国家形象、国际事务的认知。例如在国际经贸领域，美国通过全社会模式（政府—媒体—智库协同）与级联活化机制（政要—组织—公众传递），构建“中国经济威胁”的叙事茧房。

国际认知战中的叙事茧房指的是由算法推荐、圈层传播、情感极化与认知偏见共同编织的封闭性意义空间，其核心特征是信息同质性、认知固化性与异质排斥性。与传统信息茧房相比，人工智能赋能下的叙事茧房具有更强的操纵性。国家、智库、媒体等筑茧者通过生成式人工智能可精准匹配入茧者的认知偏好，使入茧者在无意识中接受同质化叙事，形成信息压制状态。生成式人工智能通过放大“信息贬值系数”，使入茧者感知的有效信息减少，叙事茧房的封闭性显著增强。在特定受众的认知外围建立起一道无形却坚固的认知屏障。在这道屏障之内，受众被暴露于一套逻辑自洽、情感驱动的叙事体系之中。该体系围绕一组高度对立的二元结构展开，例如正义与邪恶、受害者与迫害者等，通过持续的情绪渲染替代理性分析，使受众在情感共振中潜移默化地内化其预设立场。尤为关键的是，此类系统往往预设了对异质信息的排斥机制。来自外部的声音在进入受众视野之前即被贴上“不可信”或“被操纵”的标签，而与内部叙事相冲突的事实则被一套预设的辩辞所消解或重构。长此以往，身处茧房之中的个体逐渐丧失独立的信息鉴别与判断能力，形成“墙内即真相、墙外皆虚假”的认知定势。以脸书、X、优兔、照片墙等为代表的全球性社交媒体平台，为美国借助算法技术与不实信息编织信息茧房、定向塑造用户认知提供了新的技术条件与传播便利。

首先，人工智能赋能下的叙事茧房更容易侵蚀国家认知主权。当一个国家的大量民众被嵌入由他国行为体精心设计的叙事闭环中，其集体认知、历史记忆与价值判断便可能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被外部势力所遥控，导致内政议题被外部叙事框架所定义，从而从根本上削弱了国家的政治自主性与社会凝聚力。这种情况在国际战争中经常看到。

其次，这种叙事茧房正在加速国际社会的“部落化”与“碎片化”。不同国家乃至不同阵营的公众，生活在截然不同、甚至完全对立的“信息现实”与“历史真相”中。这使得基于共同事实进行国际对话与外交磋商的基础不复存在。共识被预制性的对立叙事所取代，误解与敌意被系统性放大，国际多边体系的有效性因此遭到严重破坏。常规的外交沟通机制在高度极化的认知壁垒面前往往显得苍白无力，国际秩序有退回到基于身份政治对抗的霍布斯式丛林的风险。

最后，认知战中的叙事茧房对共同应对全球性挑战的能力构成了致命威胁。无论是气候变化、公共卫生危机还是核不扩散问题，其解决均有赖于全球范围的信任与合作。然而，人工智能国际认知战所播下的怀疑与对立种子，使得科学共识被污名化，国际协作机构被描绘为别有用心者。当每一个事实都需要在相互敌对的叙事框架中进行甄别时，集体行动的逻辑基础便被掏空，人类在面对共同命运时可能陷入集体失能的瘫痪状态。这种对全球公共领域与人类集体理性的腐蚀，无疑是叙事茧房带来的最为沉重且难以挽回的代价。

美国空军战略家约翰· 博伊德曾经提出一种竞争环境中决策制胜的OODA理论，即“观察（Observe）—判断（Orient）—决策（Decide）—行动（Act）”理论。博伊德认为，竞争的本质不是比较谁的循环转得更快，而是谁能够更有效地穿透对手的循环，扰乱其调整阶段。对于国际认知战而言，OODA策略不再是一个空战或军事决策模型，而是一个用以理解认知攻防战的动力学分析框架。在国际传播中，OODA理论指的是，“筑茧者”通过生成式人工智能实现“精准识别（观察）—信息加工（导向）—影响研判（决策）—主体协同（行动）”链条，最终构建叙事茧房。

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技术特性为叙事茧房构建提供精准工具，重点体现在用户画像与多模态生成两个方面。一方面，通过算法精准画像，生成式人工智能能够锁定“入茧”目标。生成式人工智能通过算法，分析用户的浏览记录、社交互动、情感倾向等数据，可构建“精细化用户画像”，从而提升“编织系数”，系数越大，叙事茧房的形成速度越快。实验已经证实，ChatGPT可根据用户初始观点调整生成内容，形成阿谀奉承效应，加剧信息茧房的形成。例如，在美国对华经济认知战中，美国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快速识别“关注中国经济的投资者”，然后，定向推送“中国经济崩溃论”的生成报告，使目标群体失去对中国经济的信心，快速陷入叙事茧房之中。

另一方面，通过多模态内容生成，增强“筑茧”效果。传统认知战依赖文本、图片等单一内容形态，但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可生成“文本+图像+视频+音频”的多模态内容，使叙事更具“真实感”与“感染力”。根据科技新闻介绍，2025 年9 月30 日，OpenAI 发布最新音视频生成模型Sora 2。相比上一代模型，Sora 2可以生成更为复杂、更具真实感的视频。比如奥运体操运动员式的动作，一名运动者在桨板上进行后空翻，准确呈现现实世界中浮力和刚性动力学条件下的状态，以及一位花样滑冰选手头顶一只猫完成三周半跳。此前的大模型为了执行文本给出的指令和描述，会扭曲物体和现实世界，例如，当篮球运动员投篮未中时，球可能会凭空传送到篮筐。而在Sora 2中，若球员投篮未中，球会从篮板反弹。由此可知，随着多模态内容生成能力提升，人工智能“筑茧”效果将更加强大。

生成式人工智能通过“虚实杂糅”“极化叙事”的内容生产策略，扭曲国际传播中的信息生态，为叙事茧房提供内容支撑。生成式人工智能擅长将真实信息与虚假内容融合，制造“认知模糊”。除了能够快速生成大量内容外，人工智能技术还具备分析受众情感倾向的能力，从而精准地制造“极化”内容，进一步催化群体之间的情感对立。这种技术手段在国际传播中尤为突出。认知战的核心策略之一是通过激发情感冲突来迫使个体改变态度或立场，而生成式人工智能则成为这一战略的重要工具。例如，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通过对海量数据的分析，敏锐捕捉特定社会议题中的情感热点，如“民族主义”“环保主义”“性别平等”等敏感领域。然后根据这些热点生成极具煽动性的内容，将原本复杂的社会问题简单化、极端化，进而挑起公众情绪。更为严重的是，这种极化叙事会对信息生态产生深远影响。一方面，缩小那些已经陷入信息茧房的受众视野，使他们更加局限于单一视角，难以接触到多元化的观点；另一方面，由于生成的内容往往带有强烈的情感共鸣，它还能吸引更多持有相似观点的人群加入其中，形成一个不断扩大的叙事茧房，使得社会整体的共识构建面临巨大挑战。

通过多主体联动、跨域渗透的传播策略，生成式人工智能使叙事茧房在国际传播中快速扩散，形成“封闭—强化”的循环模式。众所周知，随着人工智能的普及，生成式人工智能降低了认知战的参与门槛，使政府、智库、媒体、社交平台形成“筑茧”协同网络。2022年3月1日，美国国防部成立了一个名为“影响和认知管理办公室”（Influence and Perception Management Office，IPMO）的新机构，这是美国政府旨在塑造他国战略决策思维的专门机构。美国政府通过“影响力与认知管理办公室”制定战略，智库（如兰德公司）研究如何利用AI并生成认知战报告，西方媒体发布AI制作的新闻，社交平台则立即通过算法推荐来放大传播，从而完整构建一个“全政府—全社会”的认知战体系。

三、生成式人工智能赋能下认知域安全防御路径

（一）技术防御，阻断叙事茧房的“精准筑茧”

在应对生成式人工智能所驱动的叙事茧房挑战中，技术防御体系构成了关键屏障。AI生成内容的标识与溯源的根本宗旨是提升信息生态的透明度，使信息接收者能够明确辨识内容来源与生成属性，从而在认知层面建立初步防御。2025年3月，由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联合工业和信息化部、公安部及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共同印发的《人工智能生成合成内容标识办法》，标志着我国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治理领域迈出制度化一步。该办法明确规定，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提供者须对其输出内容添加可辨识的“AI生成标识”，并嵌入可实现追溯功能的“数字水印”。具体而言，标识分为显式与隐式两类：显式标识以文字、声音、图形等可被用户直接感知的形式呈现于内容界面；隐式标识则通过技术手段嵌入内容元数据之中，虽不为一般用户所察觉，但可为后续鉴别与溯源提供技术依据。这一制度设计不仅赋予用户知情权，也为后续监管与问责提供了制度接口。

另一项关键举措在于构建面向国际传播环境的虚假信息监测平台。该类平台应具备对全球主要社交媒体与新闻网站数据的实时采集与分析能力，运用人工智能技术动态追踪由生成式人工智能制造的虚假叙事。从系统功能来看，此类平台需构建“风险识别—趋势预测—预警推送”的全链条响应机制。在风险识别阶段，借助自然语言处理技术对多语种文本进行关键词抽取、主题聚类与情感判别，识别潜在虚假叙事模式；进入趋势预测环节，则依托机器学习模型对虚假信息的传播路径、受众规模及潜在社会影响进行建模与预测；最终，在预警推送阶段，系统须具备面向不同受众（如企业、媒体、公众等）的分层信息推送能力，实现风险提示的精准触达。

（二）制度规范：破解叙事茧房的“协同筑茧”

制度规范建设构成了抵御认知操控、削弱“筑墙”效应的系统性工程。其核心要义在于构建一个涵盖国内多方主体与国际规则制定的协同治理网络，通过制度性力量对冲技术滥用所带来的认知域风险。基于OODA（观察—判断—决策—行动）循环理论框架，构建认知域安全的协同治理机制应成为制度设计的首要方向。

首先要建立由国家主导、多部门联动的认知防御协同平台。在此体系中，相关部门可发挥战略统筹作用，负责制定面向国际传播环境的认知安全总体战略，明确防御重点与响应机制。企业层面则需承担相应社会责任，特别是运营跨境社交媒体平台的企业，应着力优化内容推荐算法机制，主动降低同质化信息的过度集中推送，增强异质观点与多元信息的可见性，从信息分发环节消解茧房形成的技术基础。智库机构作为智力支持节点，应组织传播学、心理学、计算机科学等跨学科专家团队，持续开展生成式人工智能在认知战中应用模式与风险路径的前瞻性研究，为政策制定提供理论支撑与对策建议。而在公众参与层面，则应通过建立便捷高效的举报渠道与激励机制，鼓励普通用户参与到虚假信息的识别与监督过程中，逐步塑造全民防御的社会氛围，夯实认知安全的社会基础。

其次，积极构建国际规则。当前全球认知域治理仍处于规则形成阶段，我国应积极推动国际社会就生成式人工智能在认知战中的负责任行为准则达成共识，明确其应用的伦理边界与法律红线。这一准则至少应涵盖三方面核心内容：其一，明确禁止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制造旨在煽动群体仇恨、破坏国家与社会稳定的虚假叙事；其二，建立一定程度的技术应用透明度机制，要求各国公开其涉及认知域操作的AI技术研发与部署的基本情况；其三，探索建立认知战损害的认定与追责机制，对恶意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实施认知攻击的国家或非国家行为体进行有效问责。

最后，依托金砖国家、上海合作组织等多边框架，凝聚广大“全球南方”国家的共识，共同推动将“认知战规制”议题纳入联合国安理会等权威国际议程。2025年7月，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发布的《关于人工智能全球治理的声明》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实践。该声明不仅倡导联合研发快速识别虚假信息的技术工具，并强调通过媒体教育策略提升公众数字素养。这一声明的深远意义在于，它标志着全球人工智能治理正经历从“西方主导”向“多元共治”的历史性转变。其提出的治理框架超越了单一技术监管的范畴，通过倡导技术合作、标准协同与机制创新，为“全球南方”国家参与全球治理提供了一条从“技术追赶”到“能力建设”再到“规则制定”的完整路径，从而在根本上有助于重塑更加公平、包容的全球认知秩序。

认知韧性的培育已成为应对认知操控、抵御叙事茧房影响的关键路径。其核心目标在于系统提升公众的批判性思维水平与主动防御意识，从而在个体认知层面削弱技术辅助下认知操纵的渗透效率。

第一，应着力构建多层次的教育与素养提升体系。在国民教育阶段，有必要将信息素养与认知安全内容纳入课程框架。例如，在中小学阶段设置专门课程，深入浅出地解析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基本原理与其在认知操纵中的具体应用，如算法推荐机制如何导致信息窄化，以及深度伪造技术对视觉真实性的消解作用。在高等教育阶段，则可设立“认知域安全”或“信息认知工程”等交叉学科方向，融合传播学、心理学、计算科学及国家安全学等知识体系，培养具备理论洞察与技术应对能力的复合型人才。

第二，除了正规教育，社会层面的普及与警示同样不可或缺。可借助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等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传播平台，制作并推广一系列旨在提升公众认知防御技能的科普内容，例如“AI生成内容识别指南”“叙事茧房成因与突破方法”等。此类内容应基于扎实的学术研究，以直观易懂的方式传授信息验证、信源批判与逻辑分析的具体方法，从而帮助全球受众建立“认知免疫”机制。

第三，在实践演练层面，可以采用“认知演练”模式，组织针对性地模拟训练。此类演练可设计在受控环境下，向特定群体投放由AI生成的、模拟真实攻击的虚假叙事，继而观察并记录参训者的认知反应与信息判别过程。通过对反应模式的分析，能够精准定位认知脆弱环节，并据此开展“认知矫正”与能力强化培训。此外，可考虑以适当方式组织政府官员、媒体从业者与公众代表参与“认知战应对推演”，通过模拟危机情境下的信息对抗，提升关键群体识别、应对及化解生成式人工智能认知操纵的实际能力。

本文围绕生成式人工智能对国际认知战中叙事茧房的重构作用及其防御路径展开了系统性探讨。研究表明，以ChatGPT、Sora等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已不再仅是内容生产工具，其多模态生成、精准画像与情感极化能力，正深刻改变认知攻防的运作逻辑。它通过技术赋能、内容生产与传播协同三重机制，大幅提升了叙事茧房的构建效率与封闭强度，使目标受众更易陷入由算法编织的认知闭环，对国家认知主权与国际舆论生态构成实质性威胁。

在剖析其作用机制的基础上，本文尝试构建一个涵盖技术、制度与认知三个维度的综合性防御体系。技术层面强调通过内容标识、数字水印与检测平台提升AI生成内容的可辨识性与可追溯性；制度层面主张建立多主体协同治理机制与国际行为准则，从规则上遏制认知操纵的滥用；认知层面则着眼于长期韧性培育，通过教育体系改革、社会宣传与实战演练，提升公众的批判性思维与信息免疫力。这三者并非彼此孤立，而是相互支撑、协同作用的有机整体。

展望未来，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持续迭代与其在社会化应用中的深度嵌入，认知域的安全挑战将愈发复杂与隐蔽。未来的研究至少可以在以下三个方向进一步深化：一是深入探索多模态生成内容，尤其是高度逼真音视频内容的实时检测与溯源技术，以应对“深度合成”带来的真实性危机；二是关注认知防御体系的效能评估问题，建立可量化、可比较的韧性指标体系；三是加强对认知战伦理与法律边界的研究，推动形成更具包容性与代表性的全球治理共识。如何在技术快速演进中保持防御体系的适应性与前瞻性，维护开放、理性的国际信息秩序，将是学界与社会持续面对的重要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