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对话:文明的韧性与共鸣

【观点评论】时间:2024-11-25      来源:清华大学文化创意评论      

2024年10月,清华大学文化创意发展研究院院长胡钰教授应邀前往布拉格,访问当地文化机构并与捷克文化学者交流。访问期间赴捷克著名汉学家乌金(Zlata Černá)教授家中拜访并进行了深度交流,就中华文化在捷克和欧洲传播情况、文明交流互鉴等话题展开讨论,现根据对话录音整理相关内容,以飨读者。

对谈人:

胡钰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清华大学文化创意发展研究院院长 

乌金(Zlata Černá)      捷克汉学家、布拉格查理大学哲学系教授、捷克东亚艺术博物馆馆长  


胡钰  乌金教授,您住的这个房子特别有感觉,房子有多少年历史了? 

乌金  它有120多年了,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就建在这里的。

胡钰  哦,那真的是有很长的年头了。您在这儿住了多少年了?

乌金  我现在是92岁,我记得6岁的时候就搬到这里,也就是86年。

胡钰  那平常还有谁跟您一起住在这里呢?

乌金  不,我是一个人住。我妈妈去世的时间是70岁,爸爸是56岁,其他的亲人都没有太多超过70岁的,只有我一个人。有的时候我的侄女和干女儿(中国人)给我送吃的东西。我觉得一个人住就比较清净。

与中国的六十年情缘

胡钰   谢谢乌金教授。我想知道,您去过中国多少次呢? 

乌金   第一次去的时候你们还不存在呢,是1958年,就是刚刚开始工业化烧铁以及没有吃的东西的时候,那段时间很危险,也很艰难。我是随捷克大学的团组去中国担任翻译。第二次去中国是1989年,在北京待了一段时间,又去了山东潍坊,参加它的特色文化节日风筝节。然后我差不多后面的四年是每一年都去了(中国),但是时间不是很长,最多是一个月。我有很多朋友在中国,我就住在他们家里。最后一次去中国是2018年。

胡钰  第一次去是1958年,最后一次去是2018年,刚好60年是不是?很值得庆祝呀,60年在中国是一甲子,有特殊意义(笑)。

乌金  我是1989年到1993年之间每年都去中国了,后面就是偶尔会去访问,应该去了有不到二十次。

胡钰  您在中国去过哪些城市? 

乌金  哎呀,其实很少很少,主要是北京,还有山东。山东我觉得还不错,很清净的。然后上海、河南郑州......还有最北的是东北,最南方的是云南的大理。其他记不清了,还有一些。

胡钰  云南大理,那是中国很南边的地方,大理很漂亮。那您对中国的印象是什么样子的? 

乌金  中国有各种各样的文化,太多元了。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没碰到醉酒的人(笑)。醉酒的人没有,所以中国是很安全的。之前东北师范大学的一个老师给我讲,他们下农村去助农的时候,结束工作了就可以喝酒,中国的北方喝酒很厉害啊,碗都要比南方的大一些,一口就喝掉了。总的来说,我去中国还是比较少,每一次去我都觉得中国的变化很大,人越来越开放,发展越来越快,街道逐渐在商业化。

胡钰  您从一开始是怎么想要学习中文的?

乌金  在我小的时候,捷克有一些中国的民间美术作家在这生活,我无意中看到了中国的美术作品展,就一下子特别喜欢。在兴趣的推动作用下,我就开始学汉语,大概从16岁高中的时候开始第一次接触,那个时候捷克高中初中小学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教汉语。后来,大学毕业了八、九年以后,我开始在布拉格查理大学讲课,讲关于中国美术史和中国美术题材等等主题的内容。同时,很多中国人帮助我收藏中国民间的文物和作品,我还在捷克东亚艺术博物馆工作,用我自己收藏的东西做博物馆的展览策展,介绍中国的民间美术,包括西藏、蒙古的艺术。

胡钰  中国美术中您最喜欢什么呢?

乌金  我最喜欢的就是水墨画、国画这些传统的作品,比如我家这个墙上挂着的是指头画,用手指蘸上墨水画出来的。

胡钰  是的,画上写着“君子之风”,非常有意境。中华文化讲求修养,修养的标志就是成为君子。乌金教授,在捷克,当地人喜欢中国民间美术的多吗? 

乌金  其实是有变化的,这个事情很有意思。

19世纪末的时候有些捷克人就已经对中国、对亚洲非常感兴趣了,我们从各个方面支持世界上不自由的民族进行革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对中华民族感兴趣,很多人收藏有关中国传统文化的文物,但形式上还是主要是买卖贸易。

到20世纪,捷克就慢慢地开始翻译中国作品。有一个翻译家原来是研究俄国文学的,他翻译了许多包括俄国、德国、法国,也有中国的作品,并在战争之前出版了,是非常非常受欢迎的。

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记得我小的时候,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间,捷克有一位外交官叫做扬·马萨里克(Jan Masaryk),时任捷克斯洛伐克驻英国战时政府的外交部长。有一次他在伦敦广播时,用捷克语翻译了李白的那首中国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很有意思,因为没有别的国家会在战争的时候,用中国诗来表达自己的复杂情绪。还有我的一个朋友,现在已经去世了,他在战争时被关在纳粹集中营中,也经常朗诵这首诗。

胡钰  您讲的这个故事让人很意外,也很惊喜,原来在四五十年代中国文化已经在捷克有所流传,这和我们之前的认知很不一样。您觉得那个时候的捷克人为什么会喜欢中国古典的文学与艺术?

乌金  战争之后,大概45、46年,直到五十年代的那段日子,捷克对于中国诗歌、中国文学、中国美术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很多翻译家自发地研究中国文化。这和政治是完全没有什么关系的。那时候人们的想法很朴素,就觉得中国文化蕴含着非常漂亮的、很有魅力的、具有道德规范的深厚底蕴,所以当时非常受欢迎。到了2000年前后,我们的捷华协会已经开始组织在布拉格博物馆集中展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展品。

胡钰  也就是说最早在捷克翻译、传播的文化形态是中国古诗,捷克人很喜欢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

乌金  不一定只是古诗,主要是诗歌。

胡钰  诗歌,是的,这既是捷克,也是世界普遍喜欢的文学形式。看来捷克人对于外来文化的吸收引进是非常积极的,这种开放态度能够深入到一个民族骨子里的传统,会让这个民族变得更加有生命力。具体来说,当时翻译来的中国作品都有哪些,您记得吗?  

乌金  慢慢有很多很多了,茅盾、郭沫若、巴金、鲁迅等等作家的作品都传播到了捷克,《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也有,还有司马迁的《史记》,这些都翻译了。从数量上来说,当代的中国作品翻译过来的很多,将近二十来个作家是绝对有的,作品也有近40本。

胡钰  那中国翻译捷克作品的大概有多少?

乌金  米兰·昆德拉应该算是最有名的了,还有写《好兵帅克》的哈谢克......赫拉巴尔、卡夫卡......我不太记得了,但是至少十个是肯定是有的。包括本来之前要翻译出版瓦楚里克的著作,我特别喜欢他的书。一方面他的语言特别美,能从文字中感受到他描绘的生动的场景,另一方面他的内容是很纯粹的,通过男女关系、亲子关系、家庭关系等等现实问题,不断在重思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本质,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他对于每一个人独特价值的尊重。

胡钰  是的,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都不一样,对于每个人的价值都要去探索发现,在这个基础上,又能将整个人类看作一个整体,共同相处。文化主体性与文化多样性是统一的。我很喜欢《好兵帅克》,尽管写的是一战中的捷克人故事,但讽刺性、幽默感强,让中国人看了也会不断发笑并深思。还有,卡夫卡在中国也很有名,今年恰逢他逝世100周年,我们在这个时间点来,也是为了看看他的博物馆、故居和影响力。

乌金  没错,这也是我所希望传达的。我之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担任捷华协会的主席。捷华协会是20世纪三十年代成立的,是一个社会性质的、非政府、非商业的对外文化交流组织,我们一直致力于中国文化研究和传播。它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成立,德军占领捷克时被禁止,二战后短暂地复活了,六十年代又禁止了,直到九十年代后才重新开始。

我觉得非常重要的是要不断地、重复地介绍中国文化,介绍中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呢?因为你看,现在的广播电视里,就只有政策,只有对政策的批评,美国和中国还变成了敌人的关系,我觉得这是不对的。当然,我也同意应该有对政策的批评,但事实上,中国本身大很多,它有非常丰富的传统文化。所以我们协会就想办法去介绍传播中国的传统文化。

胡钰  我也有同样的感受,现在国际舆论中太多关注政治对立、商业竞赛,把差别放大到了最大化,忽视了文化和历史的交流互鉴,忽视了不同民族交往时的文明意义。

乌金  我去年、前年每个礼拜都会做讲座,每次大概来的人是差不多20个人,就是介绍中国传统文化,从朗诵解读《诗经》开始,还朗诵很多翻译过来的宋朝诗词。我就想效仿《红楼梦》中那两个丫头(贾探春、李纨)兴办诗社,带着捷克当地人一起品读思考。今年明年我的计划就是介绍蒲松林的《聊斋志异》和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这两本。

我认为,艺术的价值、道德的价值、思想的价值这些问题是非常复杂的,所以一直以来,无论是之前在大学里讲中国美术题材的课程,还是现在开办讲座,我都希望能通过中国传统文学、传统美术的具体形式,讲解明白它背后和哲学的关系,和儒家、道教、佛教的关系等等。事实上,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在发展中感觉到同样的问题,或者说是同样的前途,那这个时候,如何用另一个语言展现另一个民族的看法是非常重要的。

胡钰  对,这是特别有意义,也有意思的事情。我们现在不能老是把自己陷入在一个小的圈子里,只是认为自己好、自己重要,了解、欣赏其他民族的文化,才能反过来反思、发展自己民族的文化。

诗墨相通,文化共鸣

乌金  胡教授,你们的专业主要研究的内容是什么呢?

胡钰  我所在的机构是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我本人非常关注文化的研究、文化的传播,尤其是聚焦于不同文化之间的多样性,比如中国文化、欧美文化、印度文化、非洲文化、伊斯兰文化等等。深入了解每一种文化的特征和内涵后,再横向进行文化之间的比较。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够推动不同文化间的对话,让不同国家的艺术家、学者能够了解对方国家的文化价值观,从而促进文明之间的融合发展与交流互鉴,最终共同建立一种崭新的、全人类的文化形态。所以我们也把这个专业叫做跨文化传播,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我非常希望有更多的中国青年能用当代的、全球的视野去探索其他文化,当然也包括捷克的历史和文化。 

乌金  我有个想法,不知道是客观的还是不客观的啊。我认为汉学,应该要包括全部中国文化,包括传统的、现在的,甚至是未来的。但是现在在欧洲,还有美国,大部分人就是只研究现代的文化形态,只关注商业发展和政治政策,对这些现代之前传统的历史和背后的价值观念就好像是忘记了一样。

胡钰  我非常赞同您说的。国际上许多人现在都更关心的是当下,关心政治权力,关心商业利益,我们就非常希望能有更多人来关心历史、思考历史,关心文化、思考文化。只有从文化与历史的视角出发,才更容易认识今天的中国,也才更容易一起交流,不会随意形成高下偏见和意识形态对立。今天的世界特别需要立足各自文明的视角来坦诚交流。

乌金  你比方说,我主要的研究题材就是美术,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是,欧洲很多博物馆从18世纪就开始介绍亚洲的传统美术历史,但是在中国,也包括其他亚洲国家存在的问题是,一方面一直对现当代的美术感兴趣,不怎么关注传统的,另一方面是只关注个别文化,不怎么关注多元的。

胡钰  您觉得中国现在对欧洲的传统美术介绍的太少了? 

乌金  不仅仅是美术,关于文化上面也是如此,而且也不仅仅是对欧洲,对亚洲、非洲、拉美地区的文化,也普遍缺乏研究。中国是世界范围内的大国,所以自己就认为自己是中心,这是需要反思的。

对每个人来说,家庭是非常重要的,没有家庭的人将来发展会成问题;而比家庭扩大一些,就是民族。可这个民族不应该说“我的民族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方面我们必须要支持本民族的发展,发扬本民族的特点,但另一方面也必须要打开,主动去了解其他民族的特点,不是吗?

胡钰  是的,不断地打开、交流,对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的持续发展很重要。中华文明在五千年的历程中,主体上是开放的、包容的,由此才可以是不断创新的、发展的。”

乌金  我最近几年有一个发现是,很多中国人除了汉语之外,说的就是英语了。但是英语不是全世界的啊,有很多文化就不用英语。只是看英文翻译的作品呢,大概的意思你可以看懂,但是很多原著里面文字浓缩的精华,你是看不到的,你没有办法体会文字本身的美,毕竟是第三方用他自己的理解转介这个作品给你的了。

胡钰  您说的很有道理。我近些年就反复提出过一个观点:西方不等于世界,英语不等于西方。中国青年现在多数还是只学习英文,学习小语种的人不多,比如学习捷克语的人就很少,为什么呢?我认为还是大家对于另一种文化过于陌生,比如我们带着同学来到当地学习浸润以后,了解了捷克文化、产生了兴趣,就可能会开始学习捷克的语言。像之前我们带学生去了沙特阿拉伯、法国,学生回来就自发地学习阿拉伯语、法语,这就是一个深刻的变化,慢慢更多人就希望去了解不同文化,以这种文化的母语去理解不同文化。

您刚才提到,现在的新闻媒体上大多只有政治,很少人关心文化,这或许也是这个世界上文化同质化的原因之一。那么文化怎么才能传出去呢?因此就需要民间的国际人文交流,来开展文化交流互鉴,形成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化认知,进而形成合力来发展文化多样性的世界。

在捷克,中国的传统文化大家现在比较喜欢什么呢?或者比较认可什么呢? 

乌金  我觉得是对道教很感兴趣,这个原因可能和捷克普遍不信仰宗教是有关的,道教也强调的是一种自然道法,人能够在自然中和谐共生,而不是寄托于上帝或教会的外在力量。这个是很重要的,我们捷克人都不喜欢教会(笑)。

胡钰  教会成为另一种政治。

乌金  没错,教会其实是一种权力。我觉得道教关注的是自然而然的状态,是一种调和的态度,而不会有一个独裁者,不会想的去控制信众。

胡钰  道教的自然观念很吸引人,对于人的身心调理很有价值。其实,中华文化精神对人的引导就是“向内求”让自己更有力,而不是“向外求”找一个外力。听您的描述,捷克人跟中国人在文化上有许多共同点,那其实就需要有一种文化纽带,把捷克人和中国人联系到一起了。

乌金  我告诉你我的一个印象。大概1993年我住在北京一个中国家庭里头,碰到很多当时的年轻人,给我的印象就是中国开始也慢慢出现信教的。所以我觉得在中国也开始出现超过人本身的、诉诸于上天的想法。

胡钰  您这是一个特别敏锐的观察,观察到中国人的精神变化。

乌金  那么也有信仰道教的人吗?

胡钰  道教是中国本土的宗教,在民间是有影响力的,北京有一个白云观,就是道观,人很多的。深入本质来说,信仰的基底就是文化,是对某一种文化骨子里的了解与认同。在当代,许多宗教愈发成为文化、成为传统、成为艺术。我们非常希望能把文化建设的工作做好,也把文化交流的工作做好,让人民的精神更富足,国家的交往更和平。

乌金  这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啊。

有关文明生态观的对话

胡钰  您站在一个研究中国文化的捷克人的立场上,认为中国什么样的文化能够让其他国家,比如欧洲的很多国家,更接受、更喜欢呢?这是我们现在很关心的。欧洲和中国一样也是一个很宏大的文明体系,居于欧亚大陆的两端,这两个文明如果能够携手合作、互促交流,就能有效促进当代世界建立一个新的文明。 

乌金  没有新的文明。 

胡钰  嗯?为什么没有新的文明呢?如果这两个文明结合在一起,有没有可能有个新的文明呢?

乌金  不可能。

我觉得如果要诞生一个文明的话,这里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世界上有很多各种文明,但他们彼此是平等的,不是对立的敌人,最终通过文明间的互相竞争脱颖而出;第二个办法,就是让一种文明来领导其他所有的文明,现在有很多人宣扬的“美国化”就是这种想法。但实际上是什么样的?就像是一个家庭里面,我们有五个孩子,五个兄弟姐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过去和前途。你不能要求他们变成一个人,不能抹杀掉其他人发展的可能。所以这个和当前世界的文明格局是一样的,我们是从各种民族来的,印度、中国、南美洲、非洲等等很多地方,不能简单地、被动地接受这样的变迁,不能都成为美国白人。所以不能寄希望于世界上有一个文明啊,这是非常可怕的想法!

胡钰  我明白您说的意思了!我刚才的表述的实质是,旧的文明里是单一性的文明,新的文明里应该是多样性的文明,我们希望形成一种新的文明生态,即多种文明共存、共识、共进的状态。中国提出了全球文明倡议,就是为全人类提出了一种理想的文明状态。

乌金  慢慢很多国家也意识到了单一文明强势的问题,他们开始反对,并且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开始反抗:他们吃民族传统的食物,过民族传统的节日,保留民族传统的习惯,建设民族传统的文化。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在无民族的、单一文明统治的世界里生活。

胡钰  对的,现在许多国家都开始重视自己的传统,从传统中获得自信的源泉,找寻发展的力量。

乌金  所以我觉得应该要两条腿走路,一方面要喜欢、回归到自己的文化传统,另一方面也必须要发展、了解别的文化传统,任何一方面都不可能离开另一个方面。

胡钰  是这样的,既要“向后看”,又要“向外看”。在这个两条腿走路的过程中,不同文明之间如何和平共处呢?我这次来之前看了很多捷克的历史,二战期间捷克和德国之间的民族矛盾很严重,导致了二战后捷克人对大量德国人的驱逐和迫害,我听说这个数量达到200多万。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呢?

乌金  这就是一种民族矛盾的体现,这个背后反映的其实也是不同文明差异带来的后果。其实,你的邻居是另外一个民族,这是没有问题的,大家平等共处就好了;但问题就在于,总是想要成为那个唯一的统治者。一个民族大范围地欺压另一个民族,成为了非常悲惨的一段回忆。

文明何以交流互鉴

胡钰  乌金教授,现在许多中国年轻人愿意去看不同国家的文化,也特别想把中国文化传播到别的国家,传播到欧洲,传播到捷克。您觉得年轻人该怎么做去传播中国文化呢? 

乌金  就是写东西、画画、翻译,做实际的事。还是我说的,两条腿走路,你要懂自己的文化,不断地向外介绍中国文化,用各种方式的,同时也要知道你是在对谁说、在哪里说,要对对方的国家有深入了解,才能选择合适的方式去说。

胡钰  既要了解传统文化,又要了解当代文化;既要传播中国文化,又要扎根世界文化。

乌金  对的,甚至你还要区分城市和农村,面对不同的群体传播方式也是不同的。我印象中,我在博物馆做讲座介绍中国古文物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在小城市做讲座,来的人会特别特别多;不像我在布拉格做讲座,也许是因为大家的选择太多,真正愿意来听的人也就少了。我感觉甚至小城市的人的文化水平比有些布拉格人还要高,因为他们是真的感兴趣的,对中国的书籍、中国的美术、中国的文物,他们都求知若渴,一直在问我各种问题。所以面对这些人,我也会用一些特殊的方式,不仅仅是朗诵和解说。

胡钰  听您的分享我很有感触,小到每个人,大到每个文明,都要避免怀有“我们是中心”的思想,谦卑地对待彼此。 

乌金  其实长期以来,人类面前有几个大问题:第一个是男女关系的问题,保守主义者想的是以传统性别关系为基础建立社会,使用的方法就是用宗教教义,伊斯兰教、天主教、东正教等等,来束缚不同性别的发展。第二个就是我们刚才不断在说的多种文明的问题。我们不能走上“世界上只有一种领导的、理想的文明”这条道路,人类是各种各样的,多元丰富的,必须要互相尊敬、互相了解。但是这个互相了解,意思不是我们要摒弃自己的,变成另外一个文化,而是一方面融合交汇,一方面保持独立。包括我觉得现在有的国家的汉学发展,存在一个很大问题,越来越只关注自己研究的这个领域,那片天地是非常狭窄的。

胡钰  越来越小,越来越封闭,就会越来越缺乏影响力,也就没有太大生命力。 

乌金  越来越小的学科研究导致他就没办法打开,没有打开就意味着所做的研究是没有太多意义的。虽然事实上,可能也会推动本民族对于汉学的理解,但是并没有对整个世界的文化发展带来影响,他们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小圈子。 

胡钰  小圈子,既不联系社会,也不影响世界。我们研究问题,终究还是要看它是如何成为社会进步的推动力的。好的学术还是要能够介入社会、服务社会的。

乌金  没错,小圈子看起来很好,不意味着真的很好,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帮助社会、提出问题。

东方学在捷克

胡钰  乌金教授,现在在捷克研究汉学研究的情况是什么样子?汉学家多吗?喜欢中国文化的捷克青年呢?

乌金  汉学老师现在已经很多很多,至少100人。布拉格查理大学、技术大学等等很多高校都开设了汉学系或汉学兴趣班。捷克的汉学学生我记不太清了,但是很多年前可能已经是15年以前了,我知道查理大学就已经接受了90个学生来读汉学专业。

胡钰  那中国在捷克的留学生多吗?

乌金  现在也蛮多的,过去的主要是访问学者,现在有许多学生跑到这边准备上大学,提前学捷克语言。

胡钰  希望多让两个国家的青年互相学习,有更多的捷克青年到中国,更多的中国青年到捷克。这也是一个文化交流的很重要的途径。中国这些年对文化建设越来越重视了,对文化传播也越来越重视了,但我们就希望这个建设的方式要对,传播的方式要对。希望能够让更多其他国家的人了解中国文化,而不是适得其反。我很赞同您刚才说的,现在世界上的许多冲突问题就在于对政治、意识形态的关注太多,如何让不同国家不要在政治上形成对立,而是要在文化上形成共识,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乌金  这确实是我们希望的,但你说年轻人会听你的话吗(笑)?现在关注传统的、民间的文化的人很少了。

胡钰  哈哈,过于理想化了!(笑)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网络动漫、网络游戏这些行业,中国动漫和中国游戏现在在世界范围内很火爆,很多呈现中国传统建筑、节日民俗的画面都在游戏中有所体现。

乌金  这个我了解的不多,但是我知道之前有一个在捷克留学的中国博士生,他的研究话题就是专门挖掘中国漫画和游戏在捷克的传播情况。

胡钰  这个研究很有趣!现在年轻人特别喜欢这种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体验的、接触的文化形式。他们不光要到博物馆去看中国的画,还要在游戏里看中国的画,在漫画里看中国的画,就会对这些画作中的内涵产生更多的兴趣。 

乌金  我有这样一个关于未来的想法:如果我过100年之后还可以生活,我很想去未来的博物馆和美术馆的仓库里面,看看他们那个时候,是如何处理我们现在这个年代的艺术作品的。因为我觉得实际上我们这个年代的很多艺术作品,大部分没有什么价值,但放在现在却是流行时髦的、价格不菲的。那么,过了一百年之后,未来的人会怎么看待现在的这些石头、木头?是依然带着欣赏的目光?还是将现在的文化遗忘?我觉得想要参透某个时代的文化内涵,是需要交给时间处理的,需要让后人来参与评判的。一百年后,我也不存在,你们也不存在了,我们没有办法再知道了。

胡钰  是的,文化存在一个滞后性的评判,也许百年后再来审视现在的文化,会有淘汰,但淘汰之后的必定会有传承。

长寿的秘诀与生活的真谛

胡钰  您的名字为什么叫乌金呢? 

乌金  我的捷克名字是Zlata Černá,其实这个在捷克语中就是金色、黑色的意思,直译过来就是乌金了。

胡钰  乌金在中国是一种天然石材的名字、一种古茶的名字,寓意就是内敛、纯净、守真的品质,这和您的品格气质也非常的契合。我看您的家里,也有很多中国古物藏品,有温度、有温情。这些中国藏品都是朋友来送给您的吗?

乌金  有一部分是中国朋友带给我的,还有一大部分是我自己去中国访问的时候、旅行的时候买回来的,各种各样的。

胡钰  您的这个房子特别漂亮,特别有中国的味道。

乌金  我之前养了两只猫,有一只黑色母猫已经不在了,还有一只猫,听到有人来了,偷偷藏起来了哦。

胡钰  哦,猫的岁数比较大了。

乌金  对的,我也年纪比较大了(笑)。

胡钰  没有没有,和您聊了一下午这么长时间了,您还是精神特别好啊!(笑)问一个私人些的问题,您平常靠什么来保持健康呢? 

乌金  没什么特别的,我比较喜欢闻木头的味道,你看我家里的桌子、柜子都是古木制作的,我觉得,这就是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除此之外,每天我也要喝一点点葡萄酒,一小杯,活润一下身体。

胡钰  木头与红酒,都有自然的味道。您平时在家里除了看书以外,还做点什么吗? 

乌金  嗯......没有什么事情,慢慢地存在。

胡钰  今天上午我们在游览的时候,去到了捷克诗人霍朗的故居,就在小城广场附近,在一条窄窄的门牌上面写着一句诗,意思是“我的生活很棒,因为它很平常”。我想这就是您的生活方式。

乌金  谢谢你们,今天和你们的聊天很愉快。希望你们之后再来布拉格的时候,我还在。

胡钰  一定可以的,我们清华有很多老教授都特别长寿,他们中很多已经超过100岁了。您天天读书,又过着如此慢慢的、充实的日常生活,这就是幸福。而且您有这么多的中国朋友,大家都会带给您无限祝福。我带了自己写的两本书送给您,一本书是关于当代中国文化创造力的,一本书是我带学生到世界各地游学看到的不同国家的人与人文。

乌金  谢谢,谢谢,我觉得我的生活非常幸福!我很喜欢人与人文的书名。希望你们在捷克度过快乐的日子!希望有更多中国人来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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