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简介
张勇,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浙江大学国际影视发展研究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非洲影视研究、纪录片创作,曾赴南非、坦桑尼亚、赞比亚、尼日利亚、津巴布韦、喀麦隆等多个非洲国家调研交流,出版书籍《影像突围:非洲电影之光》《人工智能与影视制作》等,导演创作《重走坦赞铁路》《波比的工厂》《我到丝路去》等纪录片,在中外平台广泛播出。
问:作为国内极少数专注于非洲影视文化研究的学者,是什么契机让您选择了这个相对“冷门”但意义深远的领域?最初吸引您的是什么?
张勇:在北京电影学院读博时,我发现关于非洲的视听作品很少。去美国访学期间,我跟随一位尼日利亚裔教授了解到不少诺莱坞电影(即尼日利亚电影)及非洲其他国家电影,这也让我看到了研究的空间——当前关于非洲影视文化的研究,大都受限于西方主流框架,缺少深入非洲、扎根非洲的第一手调研。国际媒体有关中非的一些纪录片往往是歪曲事实的,如BBC在《坦赞铁路纪行》中污蔑坦赞铁路“破败不堪、形同虚设”,但当我亲自到坦赞铁路沿线时,发现情况并非如此。与此同时,国内媒体对非洲的介绍非常少,相关研究论文的辐射面通常也很小,难以抵达普罗大众。作为影视专业人员,我想通过纪录片和研究,将非洲的真实情况全面、客观、公正地记录下来。
要打破对非洲的刻板印象,就要真正地走进非洲,看一看在非洲社会、非洲人最真实的样貌。在北京大学非洲研究中心朋友的引荐下,2014年我去到了南非,给一位南非导演当副导演,拍摄《华人在南非》的纪录片。我在南非期间除了参与纪录片拍摄,还抓住一切机会到当地的电影院、录像厅搜寻本土电影,并采访到了一些南非导演。后来,随着研究的推进,我愈发觉得自己对非洲的了解太少了,于是不断地去挖掘新的资料,去了非洲十多个国家,至今已在这个领域深耕超过10年。
问:您很早就将理论研究与纪录片创作实践紧密结合,可以谈谈学术研究如何滋养了您的创作吗?
张勇:在创作中非纪录片时,我一方面通过学术研究的方式,例如收集关于拍摄话题的研究成果、多角度的信息资料等,为纪录片带来更全面、更多元的视角;另一方面,在影片的叙事中努力展现学术深度,如《波比的工厂》通过人类学式的长期观察形成了关于中非民间交流的影视叙事。同时,我在创作中坚持学术精神和学者品格,拒绝迎合流量、将非洲“奇观化”以赚取眼球经济。在拍摄中,我尽量多观察、少提问,在充分观察后,对于实际发生的行为和现象,形成自己的判断,再用视觉语言去进行原汁原味地呈现。在我看来,学术思维不会影响我的创作表达,反而提供了许多帮助,让影片内容更专业、更有深度,这一专业素养也赢得了很多采访对象的认可,让我交到了更多的朋友。
问:您的纪录片在非洲多个国家电视台播出并获得积极反响,这非常难得。非洲观众是如何看待和评价这些讲述他们身边或涉及他们国家故事的“中国视角”纪录片的?有哪些反馈让您印象深刻?
张勇:对我而言,拍摄纪录片不是仅仅追求中国观众的理解和接受,同时也期待非洲受众的反馈。印象深刻的是,前几天的世界汉学大会上,一个来自博茨瓦纳的新汉学计划博士生在看了我的纪录片后说:“这样的片子太少了,张老师是第一个通过影像改变大家对非洲看法的人,希望中国多几个像张老师这类的学者和导演,这样中非合作的困惑和尴尬就会少很多。”
还有一个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喀麦隆记者在看完影片后说,影片让他“大开眼界(open my eyes)”。我想作为记者,他应该是见多识广的,但是他能说片子让他大开眼界,说明了很多没有来过中国的非洲人对中国的基本印象,就像我们对非洲的印象一样,都是符号化的。随着时代的发展,非洲人对我们的认知也需要更新,这就是我们制作中非纪录片的意义所在。据我所知,纪录片播放以来,绝大部分非洲受众都很喜欢这些片子,给予了很多积极反馈。
问:您的作品《我到非洲去》《波比的工厂》等都聚焦于普通个体的故事。为何您坚持选择“小人物”而非宏大叙事来展现中非关系?您认为这种视角在促进中非文明交流互鉴上有何独特优势?
张勇:我之所以长期坚持以“小人物”的视角来呈现中非关系,源于一种创作初衷:希望回到中非交流中最真实、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一面。在早期的拍摄和调研中我逐渐意识到,不论是西方媒体中充斥暴力、贫困与冲突的非洲形象,还是部分国内话语中抽象化、符号化的非洲叙事,往往都让非洲人成为了宏大叙事的背景板。这些叙事模式在某种程度上简化甚至扭曲了非洲社会的多元性与复杂性,也让中非交流中的真实民间故事被淹没在大数据和政策语言中。
而实际上,真实的中非关系并不只存在于官方文件、经贸数字或高层互访中,而是在无数平凡个体的相遇与交流中不断生长。在我看来,中非文明交流的根基,恰恰孕育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故事里。例如,《我到丝路去》通过中国青年与非洲青年各自的视角,讲述了他们如何看待“一带一路”倡议在当地的落地与实践,呈现出不同文化背景下对共同发展的理解与回应。而《90后的中非情缘》则记录了中非青年在生活、合作与实践中结下的友谊与信任,展现了年轻一代在民间交往中自然而然生成的文明互鉴。
我们选择用青年对话去展现中非交流的活力,也因为青年不愿意被灌输宏大的说教,他们更需要可以触摸到的榜样与可以借鉴的交流经验。当不同文化背景的青年坐在一起,坦诚交流各自的心愿、困惑与选择时,他们以自己的方式丰富了中非交往的内涵,也让文明互鉴有了鲜活的生命力。我始终相信,只有走近具体的个人,讲述真实个体的经历,才能打破刻板印象,呈现中非关系的本真样貌。这背后,也是我对“人”本身价值的深切敬畏——无数看似普通的个体,其实才是真正的历史见证者。
张勇(右3)在第九届世界汉学大会上当选世界汉学大会理事会青年委员。
问:在您的拍摄过程中,有哪些具体的、生动的瞬间或故事,让您真切感受到中非文化、观念在碰撞中产生理解、欣赏和融合互鉴?
张勇:去年12月底,我去非洲五个国家拍摄纪录片《出海非洲》过程中,采访了一家喀麦隆的造纸厂。这个厂子主要有两个投资方,非洲当地投资方占股60%,中国投资方占股40%。非方老板说,他和来自义乌的中方老板像双胞胎一样,平时只要看彼此的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意思。中方老板说,当初在国内经营破产后来到非洲打拼,这么多年来在非洲取得成功,得益于他们双方对彼此的信任,希望工厂能够成为中非平等合作的一个样板。这位老板只有中学文化水平,他的语言很朴实,但是从中透出的中非双方兄弟般的情谊让我非常感动。这就是中非之间最值得记录的故事,我们应该多挖掘一些这样的故事,用自然的、真实的场景和话语,抵达受众的心灵,激发受众的共情。
问:近些年,通过电影、短视频、纪录片等渠道,国内公众更多地关注到非洲的风土人情,但是其中也不乏一些刻板印象甚至虚假信息。您认为国内公众对非洲社会和文化的认知主要存在哪些盲点或刻板印象?
张勇:近些年中国有不少关于非洲的影片,但是很少有影片得到非洲观众的广泛认同。整体而言,主流视角中的非洲景观与文化仍有被刻板化、符号化之味,缺乏对其多样性和丰富性的呈现,甚至非洲人在影片中充当“无言者”。非洲常常作为贫困、疾病、失序、政治冲突等的代名词,且常常被过于简单化地呈现为在中国宏大外交语境下的“受惠方”。在我看来,非洲人更期待平等的叙事,而不是将非洲简单地作为影片中的叙事背景。从非洲对华认知角度,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非洲人受到功夫电影的影响,觉得中国人都会功夫。现在,随着很多中国企业家进入非洲,非洲人开始觉得中国人是“行走的钱包”,这些印象都是偏符号化的。
现在短视频平台有很多为了博取流量而进行猎奇化叙事的非洲相关内容,不仅对国内受众理解真实非洲造成误导,相关内容经由社交媒体流传到非洲后,也对中非友谊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不希望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待我们,那么在纪录非洲时,我们首先要摘掉自己的有色眼镜,要沉下去,真正走近非洲、走进非洲,去调研、去了解、去发现、去记录。我们与央视非洲总站合作了中非青年短视频原创者大赛,引导青年人创作更多健康、积极、真实的短视频,呈现真实的非洲风貌,稀释掉那些博眼球的不良内容,走向中非融合叙事和深度叙事。其次,深入挖掘关于中非友好的故事。例如,我们在拍摄纪录片的时候了解到,肯尼亚的拉穆岛是郑和下西洋到达过的地方,那里不仅有中国文物遗存,甚至还有中国人的后裔。这些都是中非友谊的历史见证,有许多好故事值得挖掘。第三,创作方和平台方要保持对非洲的人文关怀,欣赏非洲的文明,意识到非洲的电影、音乐有自己的动人之处。我从第一部纪录片的制作过程就开始尝试和非洲人联合制作的方式,每部纪录片都有非方制作者参与。配套音乐采用原汁原味的非洲音乐,歌词同时囊括中、英以及非洲当地语言。在创作理念上,也要与非洲合作方不断磨合,不是简单地把非洲人当作我们的拍摄道具。在拍摄、磨合的过程中,我愈发了解非洲人的工作和生活习惯,双方在合作中互相尊重、增进认同,也将纪录片作品打磨得更加出彩。
张勇与和丹博士(现索马里驻华大使)联合拍摄纪录片。
问:中非影视文化交流如何避免陷入简单的“猎奇”视角或单向的“宣传”模式,走向真正的平等对话和深度理解?
张勇:中非合作应该是由经贸、文化双轮驱动的,但是目前我们的文化交流还没有完全跟上经贸交流的脚步。如果中非之间对彼此文化不信任不认同,推进深度合作是很难的,甚至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在顶层设计上,国家广电总局先后开展了“中非影视合作工程”“中非中阿合作合拍项目”等,对中非影视文化交流进行了有力推动。在行业层面,越来越多的剧组到非洲拍摄,但是更多是面向国内市场,没有在非洲形成爆款。2018年美国影片《黑豹》在非洲实现了万人空巷的传播效果,影片将非洲人民置于未来世界的中心,用非洲未来主义的观念创造了一个非常现代化、科技化的、智能化的非洲国家瓦坎达,受到非洲人的喜爱,打破了传统的关于非洲的叙事。在活动层面,中非民间文化交流比较碎片化,没有形成可持续的机制,缺少小而精、小而美的活动。我们过去对非影视文化合作方面,习惯“以我为主”地单方面宣传我们的影视作品。事实上,要适当地“引进来”才能推动我们的影片更好地“走出去”,在平等交流的基础上互学互鉴、凝聚共识。这几天,我作为策展人正在参与中非电影周的举办,这是国内第一次对非洲电影作品进行系统化呈现,希望未来能成为持久性、机制性的影展活动,让国内公众看见更多的非洲本土电影,听见非洲人的真实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