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年前，王芬作为一名年轻的中国女性考古工作者，加入中美联合考古队，直面环境艰苦、性别差异、文化隔阂等诸多难题。她认为，困难对所有考古工作者来说都是相同的，无论男女，无论老少，但考古发掘给人带来的收获与成就感让人热血沸腾。凭着这份热爱与渴求，王芬在考古领域坚守至今，也见证着中美联合考古的点滴历程。
与两城镇结缘：偶然加入，幸运终身
1999年，本科刚毕业的王芬，以山东大学毕业生编外人员的身份加入中美联合考古队，参与两城镇项目的第一次考古发掘。
这是一个灵活的、松散的、以问题为导向的团队。团队采用以区域系统调查为基础的聚落考古方法，面向广泛领域招募成员，除了基础的考古发掘外，也欢迎植物考古、动物考古、环境考古等各个考古分支的从业者加入。大家充分发挥各自专长，思维在不同学科间碰撞，层层解开深藏地下千年的秘密。
2009年，国家文物局重新修订并颁布《田野考古工作规程》，其中的许多内容都与中美联合考古队在两城镇项目中积累的经验紧密相关。两城镇项目也对山东大学的学科建设产生了转折性、决定性的影响，山东大学自此率先推动多学科考古实验室建设，完成考古学科转型。
那时候还是个学生的王芬，还不太懂得中美联合考古的价值和意义。这个项目好像从一开始就存在，好像所有人都应该这样相处、这样工作，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应当。很多年后，王芬才发现，这段经历是一个莫大的财富，像两城镇项目那样完整的、细致的区域系统调查，像中美联合考古队那样默契的、包容的多学科合作团队，有着独特的历史价值，且不可复制。
参与两城镇项目得到的启发与影响，让当时作为学生的她受益终生。2007年，王芬开始带队开展考古发掘工作。从那时起，她所有的项目设计、研究思路、具体实施以及个人工作习惯，都闪烁着两城镇项目的印记。即墨北阡、章丘焦家......这些由王芬带队开展的考古项目，贯穿着从两城镇项目习得的多学科合作思路。她开展的“化学考古”“统计考古”等创新性课程，也在持续推动中国考古学的多学科交叉和科教融汇。
打破性别差异：我们的困难是共同的
20世纪90年代，考古从业者寥寥无几，女性更是凤毛麟角。出于多个机缘巧合，王芬进入考古行业，并在两城镇项目的推动下深耕于此。多年来，王芬带领着学生们扎根田野，高质量完成考古任务，创下一个个考古成就。2018年，王芬主持的章丘焦家遗址考古发掘先后获得“2017年中国考古新发现”“2017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田野考古奖”等业内重量级奖项，并于2020年入选国家重大项目“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第五期）”，为进一步回答好中华文明发展图景、各区域文明演进路径等重大问题做出重要贡献。
许多人都问过她有关女性考古工作者的困境，她的回答始终如一：相比于困境，我更想说的是感恩。
“因为困难对所有考古工作者来说都是相同的，无论男女，无论老少，”王芬说，“但团队会基于彼此的差异，给予我更多的包容与帮助，我也应该以感恩之心回馈团队。”
2002年的圣诞节很冷，中美联合考古队还在遗址上紧张地进行发掘工作。雨水、雪花和碎冰像刀子一样拍打王芬的脸庞，冰和水早就浸透了她的鞋底。天色逐渐变暗，但收工的哨声仍未响起，王芬的心理状态也逐渐崩溃。她忍不住掉眼泪，忍不住质疑自己对考古的坚持，忍不住思念家人和家里热腾腾的汤面。但几滴眼泪后，她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态：我们的困难都是共同的，五六十岁的教授还在坚持，二十来岁的我怎能轻言放弃？
考古发掘给人带来的收获与成就感让人热血沸腾，哪怕是冰冷的雨夜，凭着这份热爱与渴求，王芬也能坚持下去，并乐在其中。在这样的时刻，环境问题、性别问题以及其他种种苦难，都可以抛诸脑后。
“性别是考古过程中很有意思的一个问题，但绝不会成为我热爱考古却又放弃的原因，”王芬表示，“现在做考古的女性越来越多，也有越来越多的女性考古工作者在评优活动中脱颖而出，以出色的工作成果上台汇报。在考古的世界里，没有性别之分，我们更要在这个过程当中展现女性风采。”
磨合考古方法：中国考古学转型的代表性实践
30年的中美考古合作，差异与碰撞难以避免，但在王芬看来，文化差异不是最棘手的问题。因为从事考古工作的专家学者，往往有着跨越国籍、跨越民族的共性。“对于我们来说，古代文化是我们共同的研究对象，我们尊重文化的多样性，也对历史文化遗存抱有敬畏。”王芬解释道，“这就意味着我们在跨文化沟通的过程中更加包容，也更容易取得共识和默契。这也是任何一个中外合作项目必备的基础环境。”
对于中美联合考古队来说，考古工作方法的磨合其实更为关键。相较于过去考古地层学和类型学方法，两城镇项目采用的区域系统调查方法更加细致，希望通过“麻雀解剖”式的调查，建立起相对全面的区域文化图景。但更精细的调查和发掘往往意味着更繁重的工作量，这也是王芬等中方队员很不适应的地方。
一是探方面积变小，由5m*5m变为4m*4m，耗费的人力更多；二是编号方式更复杂，传统方法下1个编号就能搞定的事情，如今却要用几十个“临时号”；三是文物收集范围更大，所有的土壤都需要“过筛”，碎石头、碎骨头等一切和人类相关的文物要最大限度地收集起来。这些方法的改变让考古队的工作量呈指数级增长，也让王芬很累很迷茫。“发掘面积有限，但又做得太细，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结论被一个一个地推翻，我每天都很焦虑苦恼，感觉没办法和遗迹正常对话。”
某些时候，美方团队的经验也不全然适应两城镇项目的实际情况。王芬介绍说，第一年考古发掘的时候，美方团队发现个陶片就会插个小旗标记，因为在他们的过往经验中，陶片是个稀罕事儿。但中方团队都知道，两城镇遗址的陶片众多，直接收集是更好的办法。随着项目的持续推进，美方团队也逐渐察觉到这种标记方法在两城镇项目中的局限性，与中方团队实现了更加高效的协同合作。
双方团队针对两城镇遗址，在不断的磨合中调整完善操作规则。发掘中后期，这套规则已经足够完善，双方团队也建立了充分的信任与默契，整个发掘工作变得非常顺畅。王芬感慨道：“到这个时候，我们真的能够和这些房子对话，可以清晰地描摹出当时的生活界面。”
中美联合考古队在两城镇项目中磨合出的这套考古理念与方法，与2009年国家文物局新颁布的《田野考古工作规程》高度契合，对中国考古学在学科转型之后的方法体系构建还是做出很大贡献。在王芬看来，两城镇项目的最大价值也在于此，它是处在学科转型阶段的代表性实践。
包容与共识：中美合作与跨文化传播的关键
“跨文化传播的前提是认同和理解，”王芬说，“两城镇中美联合考古项目之所以成功延续30年，和双方团队的包容性密切相关。”
目前，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已持续20余年，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为我们揭开了华夏文明的神秘面纱。在此过程中，国内外考古学界始终保持密切交流，大家跨越国界、携手合作，坚持尊重、理解、交流、融合的原则，守护世界文明多样性，探寻人类文明共通脉络。
日常的田野与教学工作之外，王芬也致力于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以考古成果为载体，以文博展览为渠道，向世界呈现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2018年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礼出东方——山东焦家遗址考古发现展”，2023年在良渚博物院举办的“东方五千年——焦家遗址与良渚遗址联展”以及在山西博物院举办的“东成西就——两个十大考古发现与中华礼之源”等展览，都有着王芬积极参与、倾力策展的身影。
关于做好新时代中华文化的国际传播，王芬提到了三个要点。一是要找到理念的共识。不争“中国是最早的”，不说“只有中国有”，而是基于中国的“和合文化”，让世界看到我们有着对人类发展的共同追求。二是要在实际项目中强化共识。具体的项目往往有着明确的目标，基于同一目标展开实际行动，更能达成共识。以两城镇项目为例，中美双方在合作过程中达成了“中华文明是多元一体”的普遍共识，也对中华文明的优点有着充分的认识。三是要重视针对青少年的文化传播。如今，青少年获取信息、塑造认知的路径与过去依赖主流媒体的形式完全不同。我们要用更灵活、更年轻的方式来展示中华文化，久久为功，用多样化的文化交流和文化产品与青少年进行深层交流。
尾声
问及“如果让你用一样考古器物来比喻中美联合考古30周年，您会选择哪样器物”，王芬毫不犹豫选择了陶鬶。“陶鬶有三个足，正好应上30周年这个时间节点，”她说，“这是我们地域文化最有代表性的一个器物，也是龙山文化那个时代的代表。”
她摩挲着考古实验室里的陶鬶，给我们展现它的形态细节：“陶鬶是高度集合技术、文化、内涵、精神于一体的器物。从技术上来说，陶鬶的设计理念和制作技艺都很复杂，是时代智慧的代表。从文化上来说，它象征的是东夷族的鸟图腾，有的陶鬶在流口两侧有两个小泥饼，它模拟的就是鸟的眼睛。”
她笑着说：“你看，它站在那儿多精神。昂首向上，放眼望前，不正是前景无限吗？”
作者：李红茹、宁菁菁、李卓兰 编辑：姜卉、刘崇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