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加里·费曼教授与琳达·尼古拉斯教授受邀参加中美鲁东南沿海地区聚落考古项目。在此之前,两位教授在墨西哥瓦哈卡河谷深耕多年,开展区域系统考古调查与聚落形态研究,为中美洲地区的考古研究做出卓越贡献。他们既是工作上的默契搭档,也是生活中的亲密伴侣。
费曼长期关注早期文明和复杂社会的起源与发展。他发现,20世纪90年代,部分有关全球早期文明的著作未将中国文明纳入其中,但中国显然是极为关键的地区。因此,当收到文德安教授的邀请,他欣然同意,希望通过考古调查,将中国文明纳入全球早期文明的综合研究体系,并提议与擅长地图绘制的琳达一同前往。
30年来,这对夫妇多次来华,为中美鲁东南沿海地区聚落考古项目贡献智慧,也为中国考古学引入与发展区域系统考古调查方法奠定重要基础。
区域系统调查:解锁复杂社会的关键
20世纪70年代,费曼与琳达进入考古领域,所做的大部分的工作都与区域系统考古调查密切相关。
区域系统考古调查是当今考古学研究获取新材料、新信息的重要方法之一,也是探索复杂社会的重要途径。这种方法将散布区域各处的考古材料视为相互联系的整体,通过大范围地收集考古材料,为了解区域内的人类社会经济关系以及聚落形态变迁提供宏观图景。但在20世纪90年代,这样的考古方法在中国考古学中并不突出。费曼指出:“当时中国的考古调查范围较小,更多着眼于区域大型遗址,缺乏系统性。但区域系统调查需要我们走遍整个区域。”
鲁东南沿海的中美联合考古项目,正是这一方法引入实践的典型案例。中美联合考古队期望通过区域系统调查,深入研究更细致的问题,探索鲁东南地区聚落模式演变与复杂社会发展。
推行新的考古方法的过程中,不乏质疑之声。但费曼是个结果导向、着眼大局的考古工作者,他始终以核心目标为导向,致力于描摹早期城址的准确图景,而不会陷于精确的细枝末节。对他而言,研究成果是获得信任的关键:“积极发表成果,展示区域系统调查如何帮助我们回答问题,有助于打消人们的疑虑。我们几乎每隔一两年就会发表新的研究成果,呈现这些发现的重要性。”
琳达强大的空间感知能力与精湛的地图绘制技术,在区域系统考古调查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正如费曼所说:“做好考古调查,必须要有精于地图工作的伙伴。”影像与地图作为考古工作的视觉记录,能够长期留存,为后人提供宝贵资料。此次项目中,琳达主要承担摄影与制图工作。在考古队行进时,琳达通常手持地图站在队伍中间,队员之间相距50米。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他们依赖此种方法,定位彼此位置,确定遗址中道路、河流、城镇等关键点位,在地图上描摹整个区域图景。
据琳达回忆,当时中方团队提供的是带有拼音的中文地图。借助着拼音,不懂中文的她能够与同事顺畅交流,也与当地村民建立了友谊。在回顾30年中最难忘的经历时,琳达表示:“当地人对我们非常友好、非常热情,尽管他们过去从没见过我们,但每每路过他们的田地时,他们都会送给我们一袋苹果,或是一袋萝卜。这些细节是我在田野工作中最难忘、最美好的记忆。”
多年来,区域系统调查在考古实践中不断完善,已成为中国考古学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中美联合考古队借助这一方法,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了多篇重要论文,向世界生动展现了中国北方复杂社会数千年的兴起与演变历程。
认知重构:从“专制”到“善治”,从“中原”到“多元”
来华之前,费曼对中国早期文明的了解相对有限,因为当时有关中国考古学的英文文献所依据的数据非常陈旧。历经30年在中国的考古工作,他了解了中国丰富的历史,目睹了中国在交通建设、大学发展与科学进步等方面的巨大变化。但作为人类学家的他,他的视野并未局限于考古工作与日常生活,而是对中国的历史文化有着更加深刻的洞察。
他指出,20世纪90年代,西方对中国古代文明的认知大多基于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或卡尔·魏特夫的东方专制理论,普遍认为中国古代文明始终是高度专制的,统治者权力极大,掌控着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除此以外,西方学界还存在“中原中心”的主流观点,认为中原地区是中国古代文明的发源地和文化中心,龙山文化由仰韶文化发展而来,再辐射至其他非中原地区。
但经过实地考察,他发现,中国的治理模式并非如卡尔·魏特夫所说,是自上而下的统治模式,而是以“善治”为核心,强调统治者对公民责任的治理模式,这与儒家理念高度契合。这一发现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对中国的认知。同时,在鲁东南沿海地区的发现也令两位教授惊喜不已。琳达·尼古拉斯表示:“过往文献中,沿海地区鲜被提及,人迹罕至是大家对沿海地区的固有印象。但我们发现,在龙山文化早期,沿海地区就有着系统性的、等级分明的聚落体系,与山东西部地区的龙山文化完全不同。”
这一发现促使他们重新审视“中原中心”的观念。他们逐渐认识到,中国早期文明蕴含着极为丰富的多样性:山东地区拥有其独特的早期历史,长江流域亦有自身的发展脉络,中国早期文明并非单纯围绕中原地区展开。“人们总是认为文化是同质的,同一文化体系下,是相同的房屋、相同的陶器、相同的城墙。”费曼感叹,“但实际上,文化内部存在着巨大差异。系统性的区域调查让这些信息得以浮现,并逐步改变人们的观念。”
30年的中美联合考古,中美联合考古队孜孜以行,通过扎实的调查、发掘与整理,勾勒出更加丰富、更具学术支撑的中国历史图景,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历程提供有力证据。
薪火永续:三十年后,寄望青年
中美鲁东南沿海地区聚落考古项目,是持续时间最长的中美联合考古项目,也是费曼与琳达参与的唯一一个中美联合考古项目。
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考古学正是学科转型的关键时期。除了山东大学,其他高校的考古系也在积极与国际接轨,与其他国家开展联合考古项目。但是,这些项目的持续时间都未超过15年。“我们的持续时间远超我所知道的任何中美联合考古项目,文德安教授与山东大学的同事们为此做出了很大贡献。”费曼表示。
过去30年里,众多中美青年学者积极参与该项目。他们利用从项目中获取的信息,在植物、青铜器等考古细分领域开展研究,成果丰硕。“我们对参与项目的学生们充满信心。”费曼说,“项目的未来将通过这些年轻人延续下去。”
琳达还对投身考古事业的女性提出了希冀:“如果你们热爱田野工作,就要大胆去追求,去争取项目,去领导项目,不要让他人轻易将你推向其他方向。你们要想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并为之不懈努力。”
在选择中美考古30年的代表性器物时,两位教授与中方学者的想法略有不同。琳达·尼古拉斯选择的是10厘米长的穿孔石斧。尽管从文化意义上来看,它可能不及陶鬶等器物深厚,但对琳达而言,它是中美友谊的绝佳体现。当琳达发现这把石斧时,她意识到这可能是考察中发现的最大的石制工具,不禁兴奋地尖叫出声。队员们误以为她受伤了,纷纷赶来相助。“这个器物象征着我们的合作。我们互帮互助,确保彼此的安全,也确保我们能够发现更多瑰宝。”
费曼则选择了齐长城,这是东周时期齐国修筑的重要军事防御系统,西起济水、东连大海,全长640余公里。项目期间,费曼与琳达绘制了部分齐长城的地图。“我们进行了详细的测绘,如果没有区域系统调查,这种测绘无法实现。”费曼强调,“齐长城还展示了古城墙两端不同的聚落模式,揭示了龙山文化内部以及不同地域间的显著差异。”
今年7月,为庆祝中美鲁东南联合考古开展30周年,山东大学举办“聚落与社会:中美鲁东南联合考古3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主视觉采用的就是中美联合考古队在齐长城上的珍贵照片。画面中,他们携手并肩,向着鲁东南沿海地区的未知,向着中华文明的源头,向着中美联合考古的深厚友谊,稳步前行。
如今,项目已进入综合研究的新阶段。今年,两位年逾古稀的教授仍将来到中国,在10月至11月开展为期数周的考古调查,坚持他们对田野考古的无尽热爱。“如有可能,我们还会继续合作,共同研究,将我们考古调查中发现的亮点一一提炼,再写一部综合性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