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述古代经济与中医药的关系

【医学经典】时间:2024-09-20      来源:中国中医药报      


药材是古代重要的经济作物和商品,药材的流通和药市的兴起,促进了市场繁荣,推动了商品经济发展,加强了区域间的经济联系,增加了政府的财政收入,在古代经济中占举足轻重的地位。

药材是历代重要经济作物

药材最初由野外采集得来,故有神农尝百草而一日遇七十毒的传说。种植药材没有山高路滑的危险,没有虎豹虫蛇的威胁,产量稳定且不易辨识错误,如果用于贸易,则能带来不菲的收入,自古以来药材便是重要的经济作物。

早在先秦时期,药材已经是经济作物。《诗经·豳风·七月》:“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诗中的郁为郁李,葵为冬葵,都是常用的中药,已经开始人工种植。《范子计然》传说为范蠡所著,有很多药材贸易的记载。到西汉时,种植药材成为致富的捷径,《史记·货殖列传》载:“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栀子、茜草、姜和韭菜子都是常用的中药。西汉《氾胜之书》记载了13种食药两宜植物的栽培。东汉崔寔著《四民月令》,记载有中药的栽培采集。

晋代上党人石勒在自家园子里种植人参,收获后贩卖谋利,为日后起兵积累了财富。北魏贾思勰著《齐民要术》,记述了胡麻、蒜、地黄、红花、吴茱萸等20余种药材的栽培方法,并记载青州将蜀椒作为经济作物大面积种植,“今青州有蜀椒种,本商人居椒为业,见椒中黑实,乃遂生意种之……遂分布栽移,略遍州境也。”

隋代出现了《种植药法》《种神芝》等介绍中药栽培的专著。唐代有药用植物园,并设置药园师,负责按时种莳,收采诸药。孙思邈《千金翼方》记载了枸杞、牛膝、合欢、车前子、黄精、牛蒡、商陆、五加、甘菊、地黄等中药的种植方法。杜甫、柳宗元都曾种植药材补贴经济不足,柳宗元《种白蘘荷》:“华洁事外饰,尤病中州人。钱刀恐贾害,饥至益逡巡。”

宋代将专门种植药材谋生的人称为药户。元符年间,四川彰明县盛产附子,年产量达16万斤以上,县令杨天惠亲自调查,著《彰明附子记》,记载彰明附子所产区域、种植规模、栽培技术、采收加工、商品规格、优劣鉴别、市场销售及经济效益,指出该地之所以盛产附子,与经济收益有很大关系。“其用工力,比它田十倍,然其岁获亦倍称,或过之。”宋代士大夫也多种植药材增加经济收入,如司马光《酬赵少卿药园见赠》:“满城争种花,治地惟种药。栽培亲荷锸,购买屡倾橐。”陆游《山家五首·其二》:“种药为生业,弹琴悦性灵。”《即事》:“钓鱼每过桐江宿,卖药新从剡县回。”

明清时期,各道地药材产区基本形成,药农大面积种植药材,每亩收益甚至达到种植粮食的十倍以上,促进了药材的商品化生产。河南怀庆府以种植“四大怀药”闻名于世,明代谈迁《枣林杂俎》引《密县志》载:“怀庆地黄,盖藉济水灌畦而肥也。不知密县东北一带旅生实繁,苗时怀人用青蚨贸去,每斤值五六文耳。计其所获,亩鬻十金而饶。”清代王凤生《河北采风录》载:“沁河以南,地土肥美,栽种药材,虽工本较重,而所得资利十倍五谷。其最著者地黄、山药、牛膝等物,获利更厚。”清道光五年《河内县志》载:“地黄、山药,百穜之饶,利益滋甚。”

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乡民纷纷种植药材。清代范照藜写诗描写怀庆府种植药材情况说:“乡民种药是生涯,药圃都将道地夸。薯蓣蓠高牛膝茂,隔岸地黄映菊花。”刘开描写安徽亳州种植芍药盛况,《城东观芍药歌》:“小黄城外芍药花,十里五里生朝霞。花前花后皆人家,家家种花如桑麻。”戴梓描写浙江桐乡官府引导村民种植菊花,《送鲁广文霞峰之桐乡县任》:“宦游返国情应洽,乡语临民赋易完。退食谩筹黄菊计,课耕喜近白云峦。”《武陟县卫生志》载,1880年,武陟县年产地黄40万斤、山药5万斤、牛膝15万斤、菊花2.5万斤。

药材贸易促进经济发展

《山海经》中已经有药材产地的记载,《范子计然》是现存最早的中药商品学专著,所载大部分药材都有质量标准,如产地、形状、粗细、色泽、质地、气味、采收季节等。《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的大宗商品如姜、桂、连、丹沙等都属于药材。战国后期的巴寡妇清以贩卖朱砂获利,名扬天下。

药商是汉代的常见职业。《后汉书·逸民列传》载,韩康字伯休,京兆霸陵人,“常采药名山,卖于长安市,口不二价,三十余年。”中医买药不二价典故即从此而来,这种诚信经营的理念被后世商家所推崇,司马光《独乐园七咏·采药圃》:“吾爱韩伯休,采药卖都市。有心安可欺?所以价不二。”《后汉书·方术列传》载,汝南人费长房为市椽,负责市场管理,工作中结识了在市场上悬壶买药的壶公,拜其为师,学得“医疗众病”之法,悬壶济世典故因此而来。

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医家和药家开始独立成不同的行业,医家负责诊治疾病,药家负责炮制贩卖药材。这种分工有利于降低药材成本和医疗费用,但也导致医不识药,陶弘景说:“众医都不识药,惟听市人。市人又不辨究,皆委采送之家。”由于药材的商品化,导致出现假冒伪劣产品。陶弘景说:“以次疗病,固难即效,如斯并是药家之盈虚,不得咎医人之浅拙也。”刘宋雷敩著《雷公炮炙论》,也反映出当时药品炮制从医家独立出来,成为社会生产的一部分。

唐代经济繁荣,工商业发达,药材经济尤其繁盛,药材市场、流动卖药和药材进出口贸易并存。柳宗元《宋清传》载:“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有自山泽来者,必归宋清氏。”宋清的药材贸易额巨大,“积券如山”,但他不唯利是图,成为医药家的楷模,宋末元初谢枋得《赠何古梅学医》:“神功端不让思邈,古道依然如宋清。得钱卖药少取利,无钱乞药喜舍施。”长安还有卖医药保健品的,《太平广记》载,在西市有一家卖饮子的,百文一服,可预防治疗多种疾病,获利甚极。

洛阳香药铺很多,曾有24家香药铺合资在龙门修建石窟。扬州有常年药材大市场,皎然《买药歌送杨山人》:“扬州喧喧卖药市,浮俗无由识仙子。”四川梓州有一年一度的大药市,宋代高承《事物纪原》载:“自是以来,天下货药辈,皆于九月初集梓州城,八日夜,于州院街易玄龙冲地,货其所赍药,川俗因谓之药市,迟明而散。”在唐代,成都的药市已经形成,广东的进出口药物贸易很繁盛。药市促进了全国药材的流通,白居易《城盐州》:“鄜州驿路好马来,长安药肆黄蓍贱。”

宋代药市在唐代的基础上继续发展。东京开封药肆众多,从《清明上河图》中可见一斑。临安药肆林立,《本草纲目》载,宋孝宗患痢,被一小药肆治好,赐以捣药金杵臼,人遂称金杵臼严防御家。梓州药市增加为3天。成都药市发展壮大,王灼《送凝上人成都看药市》:“蜀山富奇药,野老争藏收。九日来成都,塞断长仪楼。”从事药材贸易可以获得更高的利润,度正《步自玉局会饮于判院涂丈廨舍正得日字》:“小亦挟千镮,多至金百镒。”很多人事药品贸易,卖药以代耕。陆游《卖药翁》:“老翁如我老,卖药以代耕。”陆九渊兄弟六人,他的哥哥陆九叙开药肆谋生,一家之衣食百用,尽出于此。

明清时期,河北安国、河南禹州、安徽亳州、江西樟树四大药材市场脱颖而出,成为全国性的药材集散中心,对当地和周边经济产生了重要影响。明代樟树药材贸易兴隆,朝廷在此设课税局,并成为全国税收最多的33个府州镇之一。1851年,禹州有药行40家、药棚80家、丸散铺70家,相关服务人员5000余人。20世纪30年代以前,安国药市的药业坐商和行商约有4000多家,相关服务人员四五万人。

药商“十三帮”在明清时期乘势而起,‌这些商帮资金雄厚,商业网点遍布全国,他们在各地建立会馆、组织‌参与药材交易大会,‌促进了商品经济的发展。“十三帮”中的怀庆帮,南到湖广,北达天津,东通冀鲁,西去川陕,在全国各地建立怀庆会馆,修建药王庙,进行药材贸易。康熙年间,在汉口经营怀药的怀商“协盛全”占用“全记巷”,资金达100万两白银;“杜盛兴”占用“杜家巷”,资金达60万两白银。乾隆年间,祁州(安国)修建药王庙,“杜盛兴”捐银40万两。天津有怀庆会馆,大侠霍元甲早年曾在此搬运药材。禹州有怀帮会馆,修建豪华,当地有“十三帮,一大片,不如怀邦一个殿”的说法。怀商资金雄厚,在社会上有较大影响力。1934年,以贩卖怀药起家的怀商鲁连成去世,国民政府高官林森、于右任、孙科、冯玉祥、程潜等20余人题词悼念,章炳麟为之书写墓志铭。

药材贸易对国家兴衰有重要影响

药材贸易额巨大,在古代国民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甚至左右了国家的兴衰。

为增加财政收入,王安石根据《市易法》的规定,将药材贸易纳入国家控制之下,并于1076年在开封设立“熟药所”,主要经营丸、丹、散、膏等中成药。“熟药所”是中国最早由政府开办经营的药店和制药厂,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国家药局。熟药所出售的中成药质量可靠,服用方便,易于保存,深受医患欢迎,在创立的第一年就获利二万五千缗。其后新旧党争,熙宁新法多次废立,但熟药所却因其经济价值被保留并发展壮大。

《宋会要》载,吏部尚书何执中向朝廷上奏:太医熟药所,其惠甚大,当推之天下,凡有市易务置处之。他的建议得到皇帝批准,当年熟药所增至5所,并设“修合药所”2处,随后各地都开设了熟药所。1114年,熟药所改名“医药惠民局”,修合药所改名“医药和剂局”,《宋史·职官五》载:“和剂局、惠民局,掌修合良药,出卖以济民疾。”南宋将惠民药局改称为“太平惠民局”,《和剂局方》增补为《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宋代实行香药禁榷制度,‌通过高比例的税收和垄断经营,极大地增加了财政收入,但也间接造成《局方》大量使用香药,导致滥用弊端。

明朝建立之初,山西上党人参已基本绝迹,为了节约支出,朱元璋规定后世子孙禁服人参,《明史》载:“太祖洪武初,却贡人参,以劳民故也。”但由于人参的良好药效,明代中后期人参贸易额逐渐增加,最终导致明朝因财政匮乏而衰落。有研究认为,从1550年到万历末,一斤人参从银一钱五分涨到十余两,女真人岁以貂参互市,得金钱十余万,促进了后金的崛起。

18世纪30年代,俄国商人从恰克图口岸购买大黄后贩卖到欧洲牟取暴利,俄国政府每年收入15万卢布以上。乾隆末年,由于中俄争端,清政府关闭恰克图互市,并严厉查处大黄走私行为,俄国迫于利益接受清廷要求,得以恢复通市。对俄贸易战的胜利,使清政府产生大黄制夷观念,并演变为茶黄制夷理论。史学家赵翼说:“天若生此二物为我朝控驭外夷之具也。”在鸦片战争中,由于清政府的闭关锁国和对国际贸易的错误认知等原因,茶黄制夷失败。

中医药发展与社会经济密切相关

经济能为中医药的发展提供物质基础和技术支持,中医的传承创新发展和道地药材的生产,都与社会经济密切相关。

宋代以前,中国的经济重心在北方,医药文化的中心也基本在北方。扁鹊是河北省沧州人,曾在邯郸、洛阳、咸阳等地行医。医缓、医和是秦国名医,曾给晋国国君治疗疾病。文挚是宋国人,曾治好齐闵王的疾病。汉代名医淳于意是山东临淄人,华佗是安徽亳州人,张仲景是河南南阳人。四川在东汉时经济发展较好,被称为天府之国,诞生了涪翁、郭玉等名医。东汉末年,南方经济社会相对稳定,医学也开始发展,但名医董奉没有留下医学著作。徐登、赵炳还处于巫医混杂阶段。

魏晋时期,太医令王叔和是高平人,著《脉经》并整理《伤寒论》。皇甫谧是河南新安人,著《针灸甲乙经》。西晋以后,北方陷入五胡十六国的大动乱时期,经济受到破坏,而南方相对稳定,经济得以继续发展,这个时期的医学名著多产生于南方。如葛洪著《肘后方》,刘涓子著现存最早的中医外科学专著《鬼遗方》,雷敩著现存最早的中药炮制学专著《雷公炮炙论》,陶弘景著《本草经集注》等。

隋唐时期,随着大一统王朝的建立,北方经济又焕发出勃勃生机,北方医学也欣欣向荣。隋代太医令巢元方著现存最早的病因病机证候学专著《诸病源候论》。药王孙思邈是陕西铜川人,著现存最早的医学百科全书《千金方》。陕西郿县人王焘著《外台秘要》,河南鄢陵人崔知悌著《纂要方》《骨蒸病灸方》,河南汝州人孟诜著现存最早的食疗学专著《食疗本草》。安史之乱后,经济重心开始南移,长安医僧蔺道人隐居江西宜春,著现存最早的骨伤学专著《理伤续断方》。

两宋时期,南方经济迅速增长,‌经济重心最终完成了由北方到南方的转移,医药文化中心也在南宋时期开始向南方转移,最终在元代完成这一过程。北宋定都开封,由于朝廷对医学的高度重视,中医在北方大放异彩。沧州人刘翰和道士马志等编撰《开宝本草》,河南郾城人掌禹锡等编撰《嘉祐本草》,王惟一著《铜人腧穴针灸图经》,河南商丘人王怀隐等编撰《太平圣惠方》,山东东平人钱乙著现存最早的儿科专著《小儿药证直诀》,河南兰考人王贶著《全生指迷方》。

宋金对峙时期,北方医学依旧兴盛。张元素、刘完素、张从政、李东垣在北方开宗立派,互相争鸣。他们生前治病救人,弟子如云;身后被后世医家推崇,享誉百代。南方医学也以前所未有的势态蓬勃发展。翰林学士许叔微是江苏仪征人,因不满宋高宗苟安江南及秦桧陷害忠良,转而退隐乡里,行医济人,著《普济本事方》。洛阳人郭雍在北宋灭亡后隐居湖北宜昌,弃儒从医,著《伤寒补亡论》。江西九江人严用和著《济生方》,江西抚州人陈自明著《妇人良方大全》《外科精要》,浙江温州人王执中著《针灸资生经》,温州人陈言著中医病因学的里程碑式著作《三因极——病证方论》。安徽歙县人张杲著我国现存最早的医史传记《医说》。

及至元代,罗知悌晚年回归家乡杭州,收朱丹溪为徒,将刘完素、张子和、李东垣之学术思想尽数传授,朱丹溪将之融会贯通,创滋阴学派,对后世产生极大影响。江西南丰人危亦林著《世医得效方》。滑寿虽自称许昌人,但一生都在江浙行医。继经济重心在南移之后,医药文化中心也在元代迁移至南方。

明清时期,南方医学学派林立,名医辈出,数不胜数。如以吴有性、叶天士、薛雪、吴瑭、王士雄等人为代表的温病学派,以薛己、张景岳、赵献可、李中梓、孙一奎等人为代表的温补学派,以汪机、吴谦、汪昂、徐椿圃等人为代表的新安医学,以及旴江医学、永嘉医派、吴门医派、孟河医派、山阳医派、龙砂医派、钱塘医派等,还出现了王肯堂、李时珍、陈实功、赵学敏等名医。康熙皇帝总结人才与经济的关系,《示江南大小诸吏》:“东南财赋地,江左人文薮。”医学与经济的关系,亦是如此。

明清时期,以经营药材为主的怀庆商人兴起,在经济利益的支撑下,结合当地的自然条件,经过药户的优化育种、精耕细作,药工的精心炮制,怀商的诚信经营、大力宣传,山药、地黄、牛膝、菊花四味药材脱颖而出,成为享誉国内外的“四大怀药”。

经济是中医药发展的基础,把中医药保护好、发掘好、发展好、传承好,离不开经济基础的支持。中医药是国民经济的重要支柱产业,对于活跃市场经济、促进就业具有重要意义。把中医药文化优势、资源优势转化为产业优势、经济优势,对于中医药振兴发展具有重要意义。(黄新生  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儒医专委会)


本期编辑:张晶

分享: